都說廣海的冬天不下雪。

2008年2月，廣海的天氣與往年相比，卻異常寒冷。特別是在2月14日這一天，氣溫驟然降到接近零度，這對地處南海之濱的廣海市來說極為罕見。

這天下午，春節(jié)過后的第一個工作日，市人大會議廳。掌聲雷鳴。在市七屆人大常委會第十二次會議上，任命市委委員、市委常委黃河為市人民政府常務(wù)副市長。由于楊市長到了中央黨校學(xué)習(xí)，故由黃河主持政府全面工作。

市委書記、市人大常委會主任李成就身材魁梧，雙目炯炯有神。右眉梢上長得一顆黑痣，高挺的鼻梁透出一股威武之氣，特別引人注目。他從正中座位上站了起來，掃了全場一眼，正準備宣讀任命時，他的秘書、市委副秘書長陳小剛從后臺悄悄走上主席臺，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李成就聽后，皺了皺眉頭，一擺手示意陳小剛下去，然后將紅燦燦的任命書遞給了大步迎過來的黃河。

黃河接過任命書，轉(zhuǎn)過身來，同李成就并肩站在一起，他微微地昂起頭，笑著面向眾人。臺下，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緊接著，會議宣布結(jié)束。

李成就匆匆走向主席臺一側(cè)的休息室，黃河快步跟了進去。

黃河到了廣海后，聽說李成就煙癮好大，盡管自己并沒有抽煙的習(xí)慣，還是放了一包中華煙備用。眼下，還真派上用場了，還沒落座，黃河便抽出一根中華煙遞給李成就。

李成就接過煙，卻并不馬上點燃，而是不停地玩轉(zhuǎn)起手里的煙來，眼光在黃河的臉上和桌面的打火機之間晃動著。心里卻在暗自嘀咕，這位新來的同僚，浙江溫州人，曾經(jīng)是南方大學(xué)干部管理學(xué)院院長，三年前經(jīng)過公開招考當上了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官階從處級升上了副廳。后來，從華東調(diào)來了一位王姓省長，他又兼職當上了王省長的秘書，自然是春風(fēng)得意。然而，畢竟只有三十八歲，資歷與自己相比嫩著呢。自己可是一個腳步一個印，從鎮(zhèn)武裝部長一級一級干上來的，而且還是省委楊書記提名上來的。雖然楊書記因為年齡的關(guān)系可能要退了或者是上調(diào)京城，自己現(xiàn)在畢竟還是一方之主，一開始搭檔，必須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尊敬自己，敬畏自己，下來一起開展工作才能讓他知道哪是東哪是西，才能體現(xiàn)出第一把手的權(quán)威來。不要說一把手可以一手遮天，起碼也要可以隨時指點江山，一呼百應(yīng)啊。

黃河目睹李成就擺弄著煙不抽，頓覺不是個滋味兒，莫非要等他點煙？心頭不由浮上一陣苦澀的感覺。算了，畢竟李成就是自己上司，官大一級壓死人，在領(lǐng)導(dǎo)面前一定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休息室沒有其他人，給人點個煙自己也不會丟面子。況且，面子也是領(lǐng)導(dǎo)給的。自己跟李成就沒有什么淵源，忽然從省里空降下來與他搭班子，難免李成就會有一些想法?，F(xiàn)在李成就沒對他瞪眉豎眼，已算不錯了。如果心里窩著火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讓李成就覺察到了，不給自己面子，而是給個搟面杖，弄得自己面目全非，那就因小失大了。因為，將來如果自己有機會被扶正，組織考察時還是離不開李成就的支持。

本來，黃河也想不到自己會來廣海任職。省委研究之前，楊書記跟王省長碰頭時，王省長提出來把黃河放到三角洲城市廣海任市長。楊書記皺了皺眉頭同意了。想不到在省委常委會研究時，紀委書記提了出來，黃河剛與妻子離婚，一下子提到一個沿海開放城市廣海主政，影響不好，建議先當常務(wù)副市長。王省長看了楊書記一眼，楊書記面無表情。王省長心想這個時候紀委書記敢于在他面前公然提出異議，知道應(yīng)該是楊書記的意思，只好默認，但又不想就此放棄，只好退了一步表示同意，進而又提了出來，為了讓黃河有個真正鍛煉的機會，把廣海市的楊市長送到中央黨校學(xué)習(xí)。實際上這就給黃河預(yù)存了一個發(fā)展的空間。楊書記雖然對黃河了解不深，但想到他畢竟是公開考試上到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這個崗位上來的，又經(jīng)過省政府辦公廳幾年的磨練，現(xiàn)在王省長主動提議，也就點頭同意了。

黃河想到這兒，就趕忙抓起桌面上的打火機給李成就點了火。

一絲不為人知的笑意掠過李成就的嘴角，他低下頭就著火點起煙來，美滋滋地吸了一口。抬眼間，只見黃河留著一頭粗硬的板寸短發(fā)，眉長過眼，直線上揚。雙眼深邃，鋒芒藏而不露。而且鼻梁還比自己高挺，加上耳朵高提，氣色清朗，英氣逼人。心里不由在想，不能光看他長得帥，光看他是個博士出身，關(guān)鍵是要看他的領(lǐng)導(dǎo)水平如何，有沒有真才實學(xué)。剛才，陳小剛匯報了件突發(fā)事件，本來自己要親自去處理，現(xiàn)在也好，就讓眼前這個年輕人去打個頭站，看看他能否把這件事擺平下來。能擺平下來更好，也省了他親力親為。如果處理不了，再由自己這個老將出馬。

煙霧繚繞中，李成就往煙灰缸輕彈了一下煙灰后，板著臉，嚴肅地說：“黃副市長，客氣話我就不說了。事也湊巧，就在我們開會的時候，有七八百個民工圍堵了市政府大院。本來我應(yīng)該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處理的，可你也知道，國務(wù)院港澳辦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還在海天樓，我要他十點前趕過去匯報工作。所以呀，市政府大院那頭就只有請你去處理了！你馬上過去。過去后，要注意幾點，一是迅速查明真相，二是堅持疏導(dǎo)為先，三是注意化解矛盾，四是全力維護穩(wěn)定?！?/p>

“好，我馬上過去?！秉S河心情放松了下來。剛才，他還擔心李成就對他下來任職有什么看法，原來是市政府大院門口出事了。不過，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穩(wěn)定壓倒一切，市政府大院發(fā)生這么大的群體事件，特別是在奧運會舉辦之前發(fā)生，處理得不好影響可就大了。

走出休息室，一陣寒風(fēng)吹來，黃河不由打了個冷顫。說老實話，他剛從省里下來，不熟悉廣海的情況，就接下了這個燙手山芋，內(nèi)心還是忐忑不安的。

市人大大院坐落在市政府大院后面，只隔著一條馬路。為了緩解一下自己緊張的心情，也為了不引起人群的注意，黃河沒有坐車過去，而是從市人大大院大門出來，悄悄拐進市政府大院后門，再從后門繞向前門快步走去。

市政府大院內(nèi)，春寒料峭，細雨紛飛。可是大院門外，人潮洶涌，呼叫聲一浪熱過一浪。

大院大門的自動鐵柵欄已經(jīng)關(guān)了。鐵柵欄的前面，二十幾個警察手挽手護住鐵欄。鐵欄后面，則是站立著一隊舉著盾牌、警棍的武警戰(zhàn)士。

外面，幾百個外來民工擠成一片，人頭攢動，男女老少把政府大院門堵得水泄不通。

黃河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武警后面，一眼看見這陣勢，頭發(fā)不由豎了起來，這到底是咋回事？

市信訪局局長李言見黃河來了門口，就從市政府大門一側(cè)的接訪室走了出來，喘著氣說：“黃市長，您終于來了，您看看，這這……”

黃河擺擺手，示意李言不要急：“慢慢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李言把黃河引到接訪室，落座后，畢恭畢敬匯報起來：“是這樣的，前晚凌晨，一位在廣州打工的四川婦女和她在廣海打工的老公王才，在廣州會合后，準備從廣州坐火車回四川，由于冰雪封路，夫妻兩個人上不了火車，只能半夜坐大巴回到廣海。由于找不到住的地方，又不想花錢住酒店，夫妻兩個人只好在海濱公園里的長椅上過夜，相互摟著取暖。不料卻被派出所巡邏人員當作賣淫嫖娼盤查起來。夫妻拿不出結(jié)婚證，也拿不出身份證，就被逮到派出所去了。值班的副所長楊光親自審問，王才說自己是格綠電器廠的工人。楊光打電話到格綠電器廠值班室查問，可是，屋漏偏逢連陰雨，值班室的人說要等到第二天人力資源部的人上班時，才能查證到底有沒有這個人，楊光就指示先扣人。已經(jīng)有半年多沒跟妻子過夜的王才急了，心想到派出所講清楚后人就可以出來了，然后花點錢開個鐘點房，就可以在妻子身上泄泄火了，了卻多日的壓抑之苦。當他發(fā)現(xiàn)派出所的人根本不相信他時，火氣一來，呼的一聲從凳子上跳了起來，揮起了拳頭。楊光以為王才要打他，就出手摁住了王才的肩膀。王才猛力抬肘，不小心碰掉了楊光一顆門牙。楊光一氣之下，將王才按賣淫嫖娼處理，準備移送到拘留所……”

黃河摸了摸后腦勺，瞪大雙眼說：“本來這是一件小事嘛，在春節(jié)里把事搞這么大，真不應(yīng)該。”

“就是嘛?！崩钛愿胶椭?，低頭不語。

“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要馬上疏散民工，控制事態(tài)擴大?！秉S河沉吟了一下，“民警查夜，遇到可疑人員帶到派出所詢問，本來是正常的事，可是打掉民警門牙，就變成襲警了，也難怪派出所現(xiàn)在不放人?！?/p>

“對呀，可是，這些民工就是不講理，還圍堵市政府大院……”李言順著黃河話說。

“不過，話說回來，一個小小的民工，一件小小的事情，竟能引來幾百個民工圍堵市政府，值得我們深思呀！這里面肯定有我們工作上的一些失誤?！秉S河踱著步子說，臉色鐵青，“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得想法解決，總不能任由這些民工在外面喊口號呀，影響很不好！”

“對，這樣不好。”李言低著頭，知趣地說。

“知道不好，為什么不采取措施？”黃河臉上露出不滿神色，語調(diào)高了起來。

“我剛才已經(jīng)讓民工派幾個代表到接訪室來談，其他的民工先回去。可他們就是不聽，一定要馬上放人，而且要楊光當面道歉，賠償損失?！崩钛砸荒樜?/p>

“穩(wěn)定，是大局的大局，民工是我們的兄弟，為什么不先放人？”黃河嚴肅地說。

“我已通知楊光了，要馬上放人。但楊光就是不同意。他說，錯不在他，在民工?！崩钛詿o可奈何地說。

“現(xiàn)在不是追究誰對誰錯的時候，主要是平息事態(tài)。其他的事慢慢解決，你現(xiàn)在馬上打電話給市公安局局長宮明……”黃河揮了揮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李言撥通了宮明的電話，把手機遞給黃河。

“宮局長嗎，我是副市長黃河。市政府大院的事你知道了嗎……好，好，知道就好。我跟你說，你現(xiàn)在馬上把王才帶來，把他放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說?！秉S河說完，就奔赴大門外。

一個年近古稀的老民工，高高的個兒，寬寬的肩膀，臉上爬滿核桃殼般的皺紋，削尖的下巴上，飄著一縷山羊胡須。雖然一臉滄桑，但是神清氣爽，像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當他發(fā)現(xiàn)黃河從大門走出來時，他掃了民工一眼，舉起拳頭吼叫起來：“放人……放人，道歉……道歉！”

人群一陣騷動，抗議聲此起彼伏。

這邊，市政府一號樓五樓市應(yīng)急辦公室內(nèi)的電話鈴響了。接電話的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姑娘：“你好，這里是市應(yīng)急辦公室，請問有什么事可以幫到您？”

“我是李成就，你們主任在嗎？”李成就說話的聲音很急促。

“李書記您好！我是應(yīng)急辦小王，我們領(lǐng)導(dǎo)都到市政府大門口去了，請問您有什么指示？”

“大院門口民工上訪的事平息了沒有？”

“黃副市長已到了現(xiàn)場，事情還在處理之中?！?/p>

“你告訴黃副市長，一定要馬上解決民工上訪問題，等一會兒，港澳辦領(lǐng)導(dǎo)就要去市政府視察工作了……”

“好，我馬上轉(zhuǎn)報。”小王叫王晶晶，是市應(yīng)急辦綜合值守科科長，南方大學(xué)社會學(xué)研究生。四年前，她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公務(wù)員，現(xiàn)在已是一名正科級干部了。她的臉龐修長清秀，白嫩如脂。秀美的柳眉下，一對清泉般的秀目顧盼生輝。左眉梢上長著一顆黑痣，像一顆黑珍珠，晶光閃閃。再配上筆直飽滿的鼻子，唇紅齒白，使她看起來高貴而又雅致。

王晶晶不認識黃河，只在電視上看過他，也沒有深刻的印象。眼下的任務(wù)就是馬上找到他，及時轉(zhuǎn)告李成就的指示。于是，她聽完電話，就抓起桌面的一件軍用大衣，匆匆走入電梯。

從電梯口出來，王晶晶一路小跑著向大門口趕去。身材高挑、凹凸有致的她，走起路來，豐滿的胸部一顫一顫的，顯得青春逼人。

一位肩扛中尉肩章的武警攔住了王晶晶，她利落地出示了工作證，越過武警和民警兩道人墻，朝一個高大的背影走去。她知道，這應(yīng)該就是新上任的副市長黃河。

王晶晶悄悄擠到黃河身后，從側(cè)面一看，喲，這個男人鼻梁英挺，面容清朗俊逸，她心里頓時產(chǎn)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好感。聽說他的年齡已奔四了，但看起來卻像個三十剛剛出頭的年輕人。

黃河并未覺察到有一個漂亮姑娘已在他身后觀察著他。他抽出一根中華煙遞給領(lǐng)頭的老民工，笑了笑說：“大爺，來，抽根煙休息一下，有事慢慢談？”

老民工猶豫了一下，接過黃河手中的煙，看也不看黃河一眼，掉轉(zhuǎn)身，舉起手示意人們安靜。

一會兒，人群慢慢安靜了下來。

黃河暗想，別看這個老民工年紀大了，看起來，還是挺有號召力的。便掏出衣兜里的打火機，準備給老民工點煙。

老民工這才轉(zhuǎn)過頭來，側(cè)目而視，不客氣地說：“年輕人，看來，你還有良心呀，還拿這么好的煙給我抽。不像他們只會把我們當成鴨子一樣趕跑了事。來，給我點上……”

黃河早已把打火機遞到老民工面前，誠懇地說：“大爺，來，抽口煙，消消氣?！?/p>

老民工嘴里吐出了一圈長長的煙霧：“可惜呀，可惜你不是市長……”

黃河沖著老民工一笑：“大爺，我就是副市長黃河，您有什么事，我們到接訪室談好不好？”

“什么，你，你這么年輕，是個市長呀？”

“是的，我就是副市長黃河，新來的……”

“哦，你真的是市長……我跟你進接訪室，好是好，但是，你們官官之間，官官相護，臺前是人，臺下是鬼，我一個孤老頭進去了，你們把我也抓了，我找誰去？”老民工又大口地吸了一口煙，然后把煙屁股擲在地上，臉轉(zhuǎn)向民工，“你們說，我一個人進去接訪室，好不好？”

“不好！不好！”民工情緒異常激動，又是一陣叫喊、起哄。

顯然，老民工對黃河這個年輕人不放心，怕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跟在黃河身后的王晶晶，急于轉(zhuǎn)達李成就的指示，見黃河同老民工說個不停，插不上嘴，只好干著急。

沒想到民工們這么難纏，黃河不由焦急起來。他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無奈地湊到老民工耳邊，悄聲說：“大爺，您貴姓？”

老民工奇怪地看著黃河，說：“免貴，姓黃?！?/p>

黃河親近說：“是大肚黃吧？”

老民工雙手一攤，緩緩道：“是呀，大肚黃，怎么了？”

黃河一下子找到了感覺，笑了笑說：“大爺，我也姓黃，咱們是本家呀。

大爺您大肚大量，大肚里面好撐船，您就跟我到接訪室，我們爺倆啊，到里面好好坐下來談一談，好不好？”

老民工一怔，明白了黃河的意思，他眨了眨眼說：“市長呀，你是官，我是民，進了你們官衙，你們官字兩個口，我呀，一張嘴，說不過你們啊！”

黃河收斂起笑容，搖了下頭：“這么多民工圍在政府門口，這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呀！既影響交通，又影響辦公！大爺，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簡單，六個字，放人，賠償，道歉?！崩厦窆ど袂槊C然，振振有詞地說。

“好，大爺，您等等，”黃河想，必須馬上把民工的情緒控制住，以免引起更大的風(fēng)波，只好調(diào)整一下思路，先答應(yīng)下來。他轉(zhuǎn)過頭面對李言，開口就問：“王才呢，現(xiàn)在在哪？”

“報告市長，王才，帶來了。”黃河話還沒問完，剛從部隊副師長轉(zhuǎn)業(yè)到廣海任市公安局局長的宮明，開著警車呼嘯而至，他利索地從車上下來，高聲報告。

宮明帶來了王才，黃河說話的底氣足了，他環(huán)視了全場一圈，高聲說：“老鄉(xiāng)們，我現(xiàn)在馬上放人，希望大家回去，安心工作……”

宮明聞聲，快步走回到警車旁，打開車后門，拍了拍王才瘦削的肩膀，客氣地說：“你可以走了，叫你們的人回去吧！”

王才抬眼看了宮明一眼，擤了擤鼻子，吐了口惡痰落在車內(nèi)，就從車上跨了下來，一路小跑，走到老民工身邊。

民工中早已響起一片歡呼的掌聲。

老民工把王才拉到一邊，一手摟住王才，附在耳后問：“在里面沒人打你吧？”

王才聳了聳肩，冷笑一聲：“哼！沒有。他們不敢……”

老民工眉毛抖了抖，說：“這事不能這樣了結(jié)，我們要讓政府知道我們這些外來民工也是不好惹的，不然，老是讓城市人瞧不起我們這些外來民工。這回啊，要讓政府出點血……你說，你被他們這樣一抓……”

黃河發(fā)現(xiàn)老民工和王才還在一邊嘀咕著什么，沒有散伙的跡象，開始焦躁起來，揮了揮手，高聲勸道：“老鄉(xiāng)們，人已經(jīng)放了，你們該回去正常工作了?！?/p>

老民工沒有搭理黃河的話，而是大聲說：“市長，人是放出來了，但王才被你們一抓，被你們嚇破了膽，家伙都死火了，這可是男人的命根呀。不賠償人家，說不過去啊?！?/p>

“什么家伙，死火了？”黃河一時不知“家伙”是啥意思，問道。

老民工用手往胯下拍了拍，輕咳一聲，說：“家伙，是男人的命根，命根廢了，難道不應(yīng)該賠償么！”

黃河明白了“家伙”的意思，更明白了民工詐錢來了，心里升起一股無名火。但是，眼下這場合，又不能發(fā)火，不由往后退了半步，為難地說：“這，這個事情……”

老民工見狀，毫不示弱，又領(lǐng)頭喊了一句：“賠償，道歉！”

“賠償，道歉！”人堆里又是一陣叫鬧聲。

“大爺，人已經(jīng)放了，你們也該回去了。至于那家伙到底有沒有事，還要去醫(yī)院檢查以后才能確定?！秉S河耐著性子說。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你看，人都站不穩(wěn)了，”老民工揮起手，用力摁了摁王才的肩膀，王才隨勢趴在地上。老民工趁機說，“市長同志，你都看到了，王才這個樣子，回家跟老婆如何交差??！不賠償人家，說不過去啊。”

“這……，本來是王才打掉了民警的門牙，現(xiàn)在反而要民警賠償，說不過去呀！”黃河壓低聲音說。

“門牙事小，家伙事大，不賠償，我們不走人！”老民工咬咬牙說，聲音越說越高。

“不賠償，我們不走人！”幾百個民工雙手齊刷刷地舉了起來，呼喊聲此起彼落。

本來不抽煙的黃河，這回也抽起煙來，顯得一臉無奈。

王晶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上前扯了扯黃河的衣襟，小聲說：“我是市應(yīng)急辦綜合值守科科長王晶晶，剛才李書記打來電話，叫您無論如何馬上平息事件，港澳辦的領(lǐng)導(dǎo)馬上要來市政府了?！?/p>

黃河焦急地說：“現(xiàn)場你也看到了，急不來呀！”

“答應(yīng)民工的要求，賠償，道歉！”王晶晶嘴角浮起了一絲自信的笑意。

“這賠償師出無名，再說，賠多賠少，又從哪出數(shù)？”黃河耳語。

“市長，先穩(wěn)住他們再說。其他的事，我有辦法。”王晶晶抿著嘴說，十分干脆。

黃河想，事情到了這地步，也只能這樣了。他走到宮明跟前，說：“馬上通知楊光來給民工道歉！”

宮明湊近黃河耳旁說：“我早就通知楊光了，這小子說寧愿被開除公職也不會來道歉?！?/p>

王晶晶聽了宮明的話后，不容黃河回話，搶著說：“市長，楊光不愿來，我們一時也沒有辦法。不如這樣，您說楊光出差了，只好委屈您了，您來替楊光道歉?！?/p>

宮明白了王晶晶一眼：“去去去，叫市長道歉，你出什么鬼主意……”

“好主意，不要急，”黃河悄聲說，然后大踏步走到人群前，從李言手里接過擴音器，大聲說了起來，“老鄉(xiāng)們，現(xiàn)在時間不早了，大家肚子也餓了。不如你們先回去吃飯？對于你們的利益訴求，只要是合理的，我們都會正確處理?！?/p>

“什么利益訴求，就是賠款，賠多少呢？這命根的東西可不是小東西！”老民工晃晃腦袋說。

“大爺，我說賠就一定賠，至于賠多少，還有您所說的命根是否真的死火了，還有待醫(yī)院檢查才能做結(jié)論。您跟我到辦公室好好商量好不好?！秉S河拉著老民工手，小聲地說道。

“既然市長答應(yīng)賠償了，那行。不過，還有一件事，要公園派出所那個副所長出來當面道歉?！崩厦窆た囍槪槌隽耸?，向前挪了挪腳步，說。

“楊光同志出差了，現(xiàn)在沒辦法叫他來給你們道歉，我看，你們還是先回去吧？”黃河拱了拱手，他不想讓事情鬧大。

“不道歉，行么？以后我們這些外來人，還不是照樣被你們城里人笑話?！崩厦窆ぢ柭柤绨颍@出為難的樣子。

王晶晶見黃河一時說服不了老民工，便側(cè)過身子擠了進去，把軍用大衣披在老民工身上，笑臉如花，說：“大爺，您看天這么冷，黃市長也是為大家好，還是勸大家早點回去吧？”

老民工看了王晶晶一眼，心里涌起一縷暖意：“孩子，我們也不想到政府來鬧事呀，只是我們這一回去，心里那股氣無處發(fā)泄呀！那個所長不出來道歉，總該有個人出來給個說法呀！”

王晶晶理了理老民工身上的軍用大衣，動情地說：“大爺，我是市政府的干部。我知道，你們今天的行動也是被逼無奈的，咱們這些外出打工的老鄉(xiāng)，是社會的弱勢群體，如果不是為了以后能在城市里更好地工作生活，你們今天也不會來到市政府提出訴求了。不過，這么多人老是呆在這里不走，影響不好呀，這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既然你們要求道歉，我吶，也是政府的人，我來給大家道歉好不好？”

聽著王晶晶情深意切的話，老民工心頭一動：“姑娘，你是個好人吶，你的心意我們領(lǐng)了?？墒前?，你說話不管事呀！”

黃河見老民工的臉色緩和下來，向王晶晶投去了贊許的眼光。這個姑娘在關(guān)鍵的時候能夠大膽站出來替領(lǐng)導(dǎo)分憂，難能可貴了。

王晶晶回過頭來，臉側(cè)向黃河，抿了抿嘴，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黃河皺了皺眉，看來，老百姓認官不認兵，到了這個地步，只能自己出面了，便接過話茬說：“好了！既然大家要求給個說法，在這里，我代表楊光向各位致以誠摯的歉意！同時也向各位保證，今后，在我們廣海市再也不會出現(xiàn)濫抓民工的事情。老鄉(xiāng)同志們，你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改革開放以來，廣海一百多萬外來民工，包括你們在內(nèi)，為我市的建設(shè)作出了極大的貢獻，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表示衷心的感謝，希望大家繼續(xù)……”

在黃河一番聲情并茂的勸說中，老民工已把趴在地上的王才悄悄拉了起來。

這時候，黃河還在長篇大論，一點也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

王晶晶想盡快結(jié)束這個局面，就帶頭鼓起掌來，打斷了黃河的講話。

老民工發(fā)現(xiàn)王晶晶起勁鼓掌，受到感染似的，也鼓起掌來。

掌聲過后，老民工原本冷峻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一縷笑容，他把手高舉到頭頂上，示意民工撤走。

民工們紛紛挪起了腳步準備撤離?？墒牵S河還在講個不停。王晶晶朝黃河使了個眼色，暗示他抓緊結(jié)束講話。

黃河看了看王晶晶，這才會心一笑，正了正身子，大聲說：“民工同志們，謝謝大家對我們工作的支持，現(xiàn)在，請各位坐上公交公司免費大巴回去……”

民工們情緒基本穩(wěn)定下來，紛紛瞪大了眼，盯著老民工。

老民工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老鄉(xiāng)們，我今年活到七十多歲了，還從來沒有看到大市長給百姓道歉的。還有，市長說了，我們老百姓是他們的衣食父母，這話中聽。這回，我們聽到了，我們相信政府會處理好這件事，大家坐車回去吧！”

話未說完，老民工就拉著王才帶頭坐上了第一輛大巴的位子上。

民工們見老民工和王才上了車，也就紛紛坐上了大巴。

黃河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他見老民工坐上了車，大步追上前，把褲兜里還沒抽完的大半包中華煙遞給了老民工。

“叭、叭叭……”一輛輛大巴相繼開走了。

市政府大院門口，又恢復(fù)了往常的平靜。

處理完這件事后，黃河本來想第一時間向李成就匯報，因為考慮到他正陪著港澳辦的領(lǐng)導(dǎo)，就暫時把這事放了下來。

下午，黃河剛參加完一個會議后，回到市政府大院一號樓401辦公室，人還沒落座在大班椅上，李成就打來了電話。

“書記，您好，我是黃河?！?/p>

“黃副市長呀，你來我辦公室一下?！?/p>

“好，我馬上過去?！秉S河放下話筒，不覺愣了一下，書記這時候叫我過去，肯定是過問民工上訪的事。按照他的把握，從總體來講，應(yīng)該處理得還算得體。這事呀，好在有市應(yīng)急辦那個小姑娘呀！要不然，他還不知道怎么下臺呢。

市委辦公樓和市政府辦公樓都在市政府大院內(nèi)。市政府大樓在大院一號樓，市委辦公樓在二號樓。李成就的辦公室在二號樓三層，市政府大樓的后面。沒多大工夫，黃河就到了樓室。

室是一個套間，最外一間是陳小剛的辦公室，中間是李成就的辦公室，最里一間是臥室。陳小剛見黃河進來，忙向黃河招招手，示意李成就正在里面辦公室等他。

黃河向陳小剛點了點頭，徑直走向李成就的大班桌前，坐在桌前的小班椅上。陳小剛給黃河端來一杯茶水后退了出去。

剛一落座，李成就主動給黃河遞過來一支中華煙。

黃河趕忙站了起來，先給李成就點燃了煙，然后自己也點了根煙，猛吸了一口，好使自己緊張的心情放松一下。

李成就欠了欠身子，聲音不高不低地說：“黃副市長呀，辛苦你了。你剛一上任，就讓你去處理民工上訪的事，我也是沒辦法，要不是港澳辦的領(lǐng)導(dǎo)來了，我是會親自去處理的?！?/p>

“沒事、沒事，這也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秉S河松了一口氣，看起來李成就對自己處理民工的事還算滿意。

“說說看，這事處理得如何呢？”李成就意味深長地看了黃河一眼。

“從道理來講，民工集體上訪，堵塞了交通，造成了嚴重的影響，本該以擾亂治安來處理。況且，民工的一些要求本身就有些不合理……”黃河摸了一下后腦勺。

“既然民工的一些要求不合理，哪，你為什么要答應(yīng)賠償？”李成就把只抽了一口的煙掐滅在煙灰缸上。

“這，”黃河喃喃低語。剛剛放松下來的心又被提了上來，“對不起，李書記。面對集體上訪，聲勢又那么大，如果不采取謙讓的措施，恐怕一時難平民怨?！?/p>

“謙讓？是謙讓就好了，在事關(guān)原則的大問題上，作為一級市委、市政府，必須堅持原則，如果開了這個口子，群眾有事沒事，大事小事，動不動都集體上訪，要求賠償，要挾政府，我們今后還如何開展工作？”

“對不起，李書記，我向你檢討?！秉S河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褲兜，想掏出一根煙來孝敬書記，好轉(zhuǎn)換一下氣氛?？蓜偛拍前氚鼰熞阉徒o老民工了。

“好了好了，黃副市長，我也不是怪你，你剛從省委機關(guān)下來，對基層的事情還不太了解，今后注意點兒就是了?！崩畛删瓦呎f邊從抽屜里拿出一包中華煙來，推到黃河的面前。

“對，對，今后我一定注意?！秉S河邊說邊點頭。

“對了，你答應(yīng)給那個王才賠償，賠多少呢，錢又從哪出賬？”李成就眨了眨眼，問道。

“這個這個……”黃河答不出來，眼前卻晃動起王晶晶的臉龐，便吸了一口氣，隨口而出，“這個事情我落實給市應(yīng)急辦處理了?！?/p>

“這樣也好。黃副市長，本來區(qū)區(qū)一件小事，為什么會引來這么多的民工集體上訪，就是我們的職能部門在處理一些問題上沒有把握好自己，甚至個別人屁股是濕的，也難怪老百姓要給我們冷板凳坐了?！崩畛删途従徴酒鹕韥?，“看來，如何加強對外來民工的管理，值得我們深思呀！”

“書記說得很對。以后碰到此類問題，一定不能簡單化處理，作為領(lǐng)導(dǎo)干部，身子一定要坐得正，要設(shè)身處地為外來民工著想。外來民工人員占了全市總?cè)丝诘拇蟀?，民工管理工作事關(guān)我市安定與發(fā)展大局。我建議，由市委政策研究室牽頭，組織應(yīng)急辦、勞動局、民政局、公安局等單位參加，組一個課題組進行專題研究，您看……”

“好呀，這個課題要有個市領(lǐng)導(dǎo)掛帥。我看，就你來牽這個頭吧？”李成就說完，又坐回到大班椅上。

“好，我馬上組織?！秉S河見李成就坐回到大班椅，順勢站了起來，他伸出手，想同李成就握別。

哪料，李成就頭也不抬，只是“唔”的一聲，算是回答了。他想，黃河本來是要來當市長跟他搭檔的，就因離婚事件省委才留了一步，對這樣一個有點來頭的人，必須給他一點臉色看看，不然，仗著省長身邊下來的，以后在共事中不聽使那怎么行。

黃河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站在李成就面前呆著，一時沒有把手縮回來。

李成就抬起頭來，眨了眨眼，見黃河還站在面前，便不太情愿地站了起來，握了握黃河久等的手。

黃河從李成就有氣無力的一握中討了個沒趣，悻悻地退了出來。走出門口，忽然想起了一句民謠：領(lǐng)導(dǎo)握屬下的手叫關(guān)懷，屬下握領(lǐng)導(dǎo)的手叫巴結(jié)。便下意識地甩了甩手，似乎要把心中的怨氣甩掉似的。在省機關(guān)工作，不要說廳級干部，就是省級干部，也見得多了，告別時相互握個手本來是平常的事。可眼下……想到這兒，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要不是在一次全國大學(xué)生跆拳道運動會上，他這個男子58-62公斤的銀牌得主，認識了女子51-55公斤的銀牌得主楊洋，他也不會同楊洋結(jié)婚。要不是結(jié)了婚后，妻子心思還在跆拳道上，并被加拿大招去當專業(yè)運動員，他們也不會離婚。如果他們不離婚，自己也不會受到影響。

黃河還真不知道，省級機關(guān)同地市機關(guān)的為官之道是不一樣的。在省級機關(guān)，廳長多如牛毛。到了地市機關(guān)，市委書記也不過是個廳級干部，但在這里，市委書記李成就就是天字第一號。天字第一號，就必須樹立自己的絕對權(quán)威。說到握手，除非領(lǐng)導(dǎo)主動伸出手來，作為部下，是不能主動要求握手的。不然，怎么叫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