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試讀章節(jié)

掩面 作者:呂新


四六年年底,我們駐扎在北滿地區(qū),風雪之鄉(xiāng)。你的爸爸,孫渡同志,他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如果沒有太大的變動,他應該是還在晉察冀,接受審查,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有了更進一步的或者最終的結(jié)論后,再重新分配工作。經(jīng)過了八年抗戰(zhàn)以后,大批的干部成長起來了,特別是營連一級的干部多如牛毛,且又年輕,有的二十出頭就當連長。你爸爸作為一名老資格的副連級干部,混跡于一大群年輕的毛頭連長指導員們中間,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和處境,局外人很難揣測和體會得到。當然,干革命是不能也不應該計較和在意職位的高低的,那么多有前途又有資歷的人,最終連命都沒有了,那又該怎么說怎么計較呢?人活著的時候,患得患失,什么都想要,什么又都不想失去,且又總是不滿足,不滿意的時候居多。人如果只進不出,獲取得越多,背負得也就越重,最后背不動,就會把自己壓死。當兩眼一閉,那真是什么也不能再考慮,什么也不能再計較了。可是,反過來說,人之所以作為人,畢竟還是要顧及臉面的,而臉面這個東西,就是每個人身上最大的軟肋和命門,人幾乎所有的不幸大都源于此。更何況,個人前途的問題還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臉面的問題,而一個不在意臉面的人,已不再尋常,在茫茫人海中屬于絕對稀有者。人如果能解決了這個問題,那真是再沒有什么好怕的了。按照我所熟悉和了解的孫渡,他就算是一個最不在意這些的人,他是真不在意,別說是一個副連級,比那更小,甚至什么職務也沒有,他也是不會在意的。在別人那里是個天大的事,到了他那里以后,就不再算是個什么事。他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雖然我們曾經(jīng)是同學,干的也都是革命工作,可是卻有著很大的不同。因為他認為參加革命是一種不可推卸的也難以推卸的責任,喜歡也得干,不喜歡也得干,需要無條件地執(zhí)行,沒有調(diào)和的余地。而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有他所鐘情并向往的東西。據(jù)我所了解,那個隱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或者說事物,那個像是怪獸,也可能如同一片芳草密林一樣的,誰也沒有真正見過的東西,并不是革命。

這就麻煩了,小鬼,你知道么,你懂得么?人就怕有這個東西,有了這個東西,一個人也就有了永遠的心事,等于背上了一個一生都無法卸掉的沉重的包袱。心里有了這個東西以后,無論再去做什么,都難以做到全心全意,無論對人或是對事,會永遠地隔著一層皮,也許是膜,或者是霧,其間的沉重和痛苦會無法倒出,無處安放,會伴隨他一生一世。就算是噩夢也有做完的時候,也沒有那么漫長,它只是某一個階段里某一個時期內(nèi)的事,再不走運的人,也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在做噩夢。但是,一個人有了那個東西以后,就等于噩夢纏身,無論再去做什么,無論表現(xiàn)得多賣力,實際上都很難再做到全身心的投入。當然,很多時候也不怕死,不止是因為嚴酷的環(huán)境和形勢在那里擺著,怕也沒用,更多的原因是因為很少考慮死的問題。我想說什么呢,我想說的是,一個心里有那種東西的人,和一個心里沒有那種東西的人,那是完全不一樣的,這直接導致人與人產(chǎn)生最根本的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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