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群說：“瘋了你！怎么不想想以后，你還有那么一大段日子要過，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的！”想想以后？……她只曉得她總是忍不住在山腰下車。然后走，走走老遠(yuǎn)就看到小蘇西坐在門臺上，粉粉胖胖的手托著圓鼓鼓桃子一樣的臉蛋，“嗨！”“嗨！”然后金發(fā)一飛一飛地飛過來，“安娣，帶你去看小鼠，爹地給我的。”嬌嫩的童音，水質(zhì)的藍(lán)眼睛慧黠地眨著，嘴咧得紅紅亮亮的，一副調(diào)皮相。她盤著腿，坐在床上想癡了，群群講她幾次就氣得回自己床上不理她。

“怎么搞的你！難道要跟陳莉玲一樣！”她氣得摔了門跑到浴室去，開了水龍頭，任蓮蓬頭淋了一身也不管，喘著氣，一下一下地捶著墻，臉輾轉(zhuǎn)地貼著墻，冰冰的，她哭了。

陳莉玲大她兩屆，據(jù)說新生訓(xùn)練時就已艷名遠(yuǎn)播了，約她的男孩子排長龍，她卻有她自己的時間表，白種人優(yōu)先，然后再黑人，再——有紅人的話倒也是列在東方人前頭的，再黃種人，最后是自己親愛的同胞們。約不到她的男孩子管她叫公共廁所，但她那早取好的Lillian的名字是叫響了。后來她專門亮著自己是大學(xué)生的招牌營起業(yè)來，先是有人?？此透魃睦贤庖黄鸸坏毓粗蜃幼?，后來則是到中山北路去了，聽說現(xiàn)在根本就不上課，也不知畢業(yè)了沒。

她也喜歡勾著羅杰的膀子，她個子不小，卻站直了也只平他的肩，陳氏墓園的風(fēng)涼涼的，她喜歡身子向后一靠，就躺在羅杰懷里，他身上總有暖暖的陽光味和甜甜干干的駱駝煙味。羅杰總指指天上的星星，你的眼睛，鼻子漫空一嗅，銀桂的冷香，你的發(fā)香，她的英文差，連小蘇西話都說得比她好。但羅杰的話總也簡單，短短幾個單字就夠了，你的鼻子，你的嘴……羅杰大大粗粗的手指一路畫下來，她瞇著眼睛，從密密的睫毛后看羅杰。山下的燈火總是奢侈地兀自亮一整夜，看著那一片的光燦，她和羅杰都覺得眼前應(yīng)是一片好景。

羅杰走的那天，她也發(fā)瘋地跑到墓園去，山下的燈火一樣清清楚楚地亮著，只有風(fēng)，大大地吹著，相思樹的黑影大塊大塊地掠著躺在地上的她。第一次覺得這一向溫暖的地方是墓地，墓地。她闔上眼睛，“把我抓走吧。”她低低嘆了一口氣。

然而第二天是個亮麗的大晴天，她被透過葉縫的陽光吵醒，身上一徑?jīng)鰶鰸駶竦?，落了一些相思樹的小黃絨球花。摸摸臉頰，干干清清的，一點(diǎn)事都沒有過似的。她站起來，朝學(xué)校走。約是星期天嗎，學(xué)校里到處一片靜靜的，只有籃球場上幾個外頭的小孩在玩球。一個球拋向天空，幾個小臉一起仰著，怎么也有那么高的籃框框呢？她覺得一生從來不會再有那么那么冷靜的一刻了。她想著羅杰，清清楚楚地想著他，羅杰的兩只大手整個包住了她的頭，相信我，嗯，等我，貝貝，等我，相信我……就像那個九月陽光的日子里，她第一次看到他時一樣，滿臉的誠摯，臉頰被淚水濡濕了，她的淚水，他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