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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阿來出生在四川大渡河上游,一個叫“四土”,就是很早以前曾由四個藏族土司管轄的地方。他1976年初中畢業(yè),算是生不逢時,連上山下鄉(xiāng)、戴紅衛(wèi)兵袖章的榮幸都沒撈到。好容易恢復高考了,又因?qū)W歷不夠,懷才不遇地上了中專師范,畢業(yè)后當了民辦教師,后又當詩人。阿來的老婆是個漢人,兒子的戶口隨母親也是漢族。有人勸阿來把兒子改為藏族,將來高考時有照顧,阿來不為所動,只是沉靜一笑,在他眼里,漢藏是一家人,如同眼前的青山和綠水。
藏族農(nóng)民的兒子阿來,偏偏自幼愛上文學,人們大惑不解。尤其讓誰都搞不懂的是,阿來常常一個人徒步從阿壩走向遠方,一走就是好幾天。有時,在空闊長滿鮮花的草原上,阿來會與一群詩友鋪上毯子,擺上酒肉,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或舉杯對天,或長吟短嘆。一片云彩飛來,灑下雨,他們趕緊收拾東西,再跑到只有藍天白云的草場,故伎重演。
遠處悠閑的牧民,趕著牦牛,看慣了白云聚合流散,卻怎么也弄不明白,這群年輕人在干什么。
阿來的詩,阿來的短、中、長篇小說就是以這種獨特的方式誕生在阿壩這塊神奇的土地。
很早以前,我曾幫助中國青年出版社,推出過一套全國青年作家的文學叢書,其中有嶄露頭角的王朔一本短篇小說集,有一本馬未都的短篇小說集,還有一本阿來的詩集。作為詩人的阿來,那時已在四川小有名氣。
阿來的詩,思緒紛飛而又意氣恣肆,有生命的光彩又超離世俗,讀之,油然讓人想起陸機《文賦》“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句子。真是神思飛馳,意趣豐盈。
阿來寫了不少短篇小說,我曾在《四川文學》雜志上讀過他的小說,大約是《老房子》。他的奇巧構思和語言天賦,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很少人知道,給阿來帶來巨大聲譽的《塵埃落定》,卻經(jīng)歷了鮮為人知的艱辛旅程。
《塵埃落定》完成之后,曾黯然而漫長地輾轉(zhuǎn)了多家出版社,直到有一天,我的那位女同事,到成都參加四川青年作家筆會,第一次見到陌生的阿來,幸運之云才飄向了這位才華橫溢,埋在深山人不知的阿來。
參加筆會的年輕作家們,利用一切機會,接近由京都去的國家最大的出版社女編輯,向她毛遂自薦,介紹自己的創(chuàng)作情況。但阿來卻只顧微笑著默默地為大家搭帳篷,擺座位,聚餐時遠遠地一言不發(fā),卻認真聽人談笑。
直到筆會接近尾聲,我的同事出于禮貌,找到阿來,問他最近在寫什么。阿來說,沒寫什么。不過有一部連續(xù)被多家出版社退稿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話已說到這兒,我的同事一笑,說拿給我看看吧。于是便有了轟動文壇的《塵埃落定》橫空出世。幸運,也同時落在這兩位頭上。當然,阿來的《塵埃落定》即便再次被埋沒,總有一天會傲然兀立于中國文學史。即便不是這位有雙慧眼的編輯發(fā)現(xiàn)這一小說瑰寶,總會有另一位同樣有雙慧眼的編輯發(fā)現(xiàn)。
隨著我們的閱讀從極度興奮最終歸于釋然和平靜,你不能不由衷地驚嘆,《塵埃落定》瑰麗而又神秘且富有詩性之美。你同時會為阿來那出神入化,如流水無首無尾,似流星劃破夜空精靈般的語言天賦擊節(jié)叫好。
我覺得,從阿來的《塵埃落定》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小說在經(jīng)歷了橫向移植西方現(xiàn)代派的浮躁之后,有了沉靜的自省,有了自我精神建構的自覺。
另外,阿來之所以是阿來,是因為阿來在一座非常漢化了的、被原始鄉(xiāng)土包圍的偏僻小鎮(zhèn),在宗教、自然山川的熏陶下成長,似乎得到超民族超地域的某種精神。故鄉(xiāng)已失去了它原來的面貌,血性剛烈的英雄時代、蠻勇過人的浪漫時代早已結束,像空谷回聲一樣,漸行漸遠。阿來說過,在一種形態(tài)到另一種形態(tài)過渡時期社會總是顯得卑俗,從一種文明過渡到另一種文明,人心猥瑣而渾濁,所以這部小說,是他作為一個原鄉(xiāng)人在精神上尋找真正故鄉(xiāng)的一種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