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所謂的‘紈绔子弟’,‘滔滔然天下皆是也’!無論哪個皇帝,登基之前,他的天下里,充斥的所謂‘世家子弟’實在如‘過江之鯽’。
“這就十分可悲!‘牧民’本來是需要才能的??上?,‘牧民’是十分緊俏的差使,只能從‘世家子弟’的圈子里挑。代代相傳,負責選拔‘牧民’官吏的‘禮部’諸公。本身更是個頂個的草包。大家沆瀣一氣,誰管天下的長治久安?艷絕倫了。他眼里閃爍出攫取的光。
只這一眼,就使得陳圓圓立即由慌亂變成了鎮(zhèn)定,她畢竟是一個宿妓,通過眼神就對男人的心事洞若觀火。她立即做出了判斷:“一個大嫖客而已!”
她不再慌亂了,而且憑經(jīng)驗立即制定出了該如何應(yīng)對的策略。眼前這個人人稱頌的天子,說他尊貴,貴得不可名狀,至高無上,仰之彌高;說他下賤,他也下賤得不可名狀,他是男人,而且是一個好色的男人。“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就只能比一個娼妓還下賤,他有求于一個娼妓呀!
于是,當皇帝像一個男人那樣地撲過來,迫不及待地要揉搓她的乳房時,她從容不迫地推開了那雙不安分的大手,然而也柔情萬種地說:“別急嘛——好酒得一口一口地抿,不是嗎?”
這是妓家慣技,她知道好色的男人來得快,去得也快。發(fā)泄完了,一切也都完了。她不希望人人景仰的天子,跟她只是春風一度,連句話都不說。她想,人家都說皇帝是金口玉牙,他的金口開了,會說出來一些什么話兒來呀?她異想天開地要跟皇帝談?wù)勑?,于是就把一雙玉腕纏上了皇帝的脖子:“俺能侍奉你是祖上積德,你就不肯說句話兒給俺聽聽嗎?”
這太出乎崇禎的意料了!以往他所見到的女人都是膽戰(zhàn)心驚的,無聲無息的,像一根毫無生命的木頭任憑他擺弄。當他的大手放上了她們?nèi)樾氐哪且粋€時刻,她們就只會緊閉上雙眼,再沒有一點聲氣,頂多就是在他氣喘噓噓時,叫那么幾聲而已。從沒有經(jīng)歷過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在第一次要與男人裸體上床,竟然表現(xiàn)得如此大膽。他刮目相看了。
于是,他的手停了下來,不乏溫柔地問:“你有什么話要對朕說嗎?”
這大大出乎陳圓圓的意料,她本來是想聽皇上夸獎她漂亮的,她好趁機撒嬌。不料皇上倒煞有介事地一本正經(jīng)地問起話來了。她再次慌亂,就只能故作多情地敷衍:“皇帝是萬金之體,關(guān)系著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安危??汕f別累著了。”
鶯聲燕語,款款道來,充滿了江南吳語的軟潤,更充滿了秦淮名妓的柔情。此刻在崇禎皇帝聽來,不啻是法輪綸音。老實講,他一生最愛聽這種話,他的臣子不知講了多少,他還是沒有聽夠,但是,那些臣子不能與眼前這個女人相比,那些戴烏紗帽的都別有用心,不會有一絲真情實意,不似眼前這個女人。她來自民間,又跟自己素不相識,能得到這樣的民女真誠的關(guān)懷,實在是令他受寵若驚。
崇禎皇帝確實是一個好皇帝,有開國皇帝朱元璋的遺傳基因。他“親民”成癖,每年都想演繹幾段微服私訪的故事,可惜,他身邊的大臣都過分忠心,列出了種種理由,阻攔掉了。他也想學著“采風”,頒旨各地收集民間歌謠,但是收集上來的全是歌功頌德的聲音,各地的地方官們真是煞費了苦心。他派遣了一些親信到各地去搜羅民情,這些人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杀奶熳影。∷臋?quán)力太大,就完全被封鎖。誰都害怕他的雷霆之怒,不能不順著他的褲襠放屁。他成了聾子、瞎子,卻以“締造了天下升平”而自居。直到邊患流寇迭起,四處烽火告急,他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上了大當。但是為時已晚。此刻他想到眼前這個來自民間的美女也許會給他提供一點真實的情況,就下意識地問:“陪都的吏治如何?有沒有貪贓賣法的事?”
陳圓圓很想告那田國舅一狀,但是一看自己還裸露著身子,想到今晚的使命,就立即打住了。于是她再次偎依在皇上懷里,撒嬌作癡地說:“今晚是賤妾第一次侍侯皇上,不該說那些事呀!如果掃了圣上的興,我怕就再也見不到皇上了。”說著,她的兩眼就閃出無限哀憐的光,越發(fā)顯得楚楚動人。
崇禎皇帝又被挑逗起來了,他被懷中媚人的肉體折磨得柔情滿懷,就一邊吻著美人,一邊說道:“怎么會呢?朕要長期把你留在身邊,讓你成為朕的愛妃。”
陳圓圓一聽,立即掙脫了皇帝的擁抱,一個高兒跳起來,然后撲倒在地,就那么著赤身裸體地給皇帝叩頭。一邊叩頭一邊說:“謝主隆恩!妾不敢‘擅寵’。只求不把妾發(fā)還田府就日夜為我主燒香了。”
“放心吧,我的小乖乖。我不會把你扔給任何人的。你是朕喜歡的女人。”說著,崇禎就把裸體的陳圓圓拉了起來,再次撫摩那誘人的肌膚。
陳圓圓如愿以償,就越發(fā)撒嬌作癡:“聽說陛下好久不近女色了,何必把自己累得那么憔悴?陛下如此親政,都是那般臣子生生累了陛下。”
這一次撒嬌可不得了。按說陳圓圓是犯了大忌,罪不容誅,因為按照“祖訓(xùn)”,皇宮的女人是不能參政的、更不容許如此肆無忌憚地非議大臣;但是此刻崇禎皇帝卻認為自己無意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紅顏知己”。“說的實在是太對了!這么多年來縈繞在自己心頭的塊壘,讓這女人的櫻桃小口,輕輕一句就一下子點成了萬種柔情。這女人實在是太聰明了。他忽然有了跟這女人談?wù)勑牡臎_動。是??!在森嚴的皇宮里他是多么寂寞,多么孤獨。他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人人對他都要仰視。他在金鑾殿上自然要端著架子,處處要顯示帝王的威儀,可在私下里呢,也沒有一個親人。權(quán)力走向了頂峰,成了極權(quán),他也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天下事不如意者常八九,他現(xiàn)在是完完整整的一個“十”,又是“流寇”,又是“邊患”,弄的他焦頭爛額。他有無窮無盡的苦悶,無間無歇的焦躁,然而又能對誰傾訴?對身邊的大臣嗎?他正絕對地信不過他們呀!眼前這個剛剛進宮的麗人,小少年紀倒是一言中的,說出了他的心中款曲:“可不是嗎?群臣之中但凡有一個不是草包的,我又何必事必躬親?”于是他就很想跟懷中的尤物說一說心里話了。
“我對你說,天子是天下最苦最累的人啊!你是不是不信?他要治理天下,可天下又這么大,他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活不過來,只好依靠他的臣子。打個比方說,他要‘坐轎子’,就得有‘抬轎子’的。然而,‘坐轎子’的與‘抬轎子’的,歸根結(jié)底畢竟是兩個心眼兒,轎夫喜歡主子越輕越好,頂好沒有一點分量。可這行嗎?天子必須權(quán)重,決不能大權(quán)旁落。甭說那些居心叵測想取而代之的奸臣賊子,就是那些貨真價實的忠貞不二的忠臣良將,他們哪一個跟我一個心眼兒?他們要千方百計揣摩我的心理,投我之所好,目的僅僅在于保住他的烏紗帽,或者再加大一些。”
“那你就給他們一些嘛!”陳圓圓艷笑起來,“你這里的烏紗帽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這是怎么說?朝廷命官那能那么隨便?都是要經(jīng)歷‘十年寒窗苦,’,‘鄉(xiāng)試’、‘殿試’一步步選拔來的呀!”
“皇上果真相信嗎?”
“怎么?這還有什么問題嗎?哪個官吏膽敢違反祖制?”
“‘祖制’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那個裸體活潑潑地說,“皇上試想,那些真的苦讀寒窗十年的,還不個個都是書呆子?能得到一個烏紗帽的,哪一個不是刁鉆油滑之徒?”
一向剛愎自用的皇帝此刻變得謙遜異常,他洗耳恭聽一個煙花娼妓的諄諄教導(dǎo),真的像一個受了啟發(fā)的小學生,恍然大悟了。
“你說的不錯。烏紗帽這個東西很怪,戴著合適的人幾乎沒有,要么太小,他要揣摩我的心思把它摜掉;要么太大,左右逛蕩,這一逛蕩就遮住了眼,目中無人猶可說也,到了無君無父的地步,那就連我也有滅頂之災(zāi)。”
陳圓圓莫名其妙地瞪大美麗的眼睛,凝視君王,她感到十分新鮮。
“所以,”崇禎皇帝繼續(xù)說下去,“我無論如何不能讓臣子猜得到我的真實想法。我得讓他們覺得我不可琢磨。雙方就像捉迷藏一樣,斗智斗勇,不過他們是一群,而我就一個。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我怎么能不累?”
陳圓圓無限愛憐地望著崇禎,把自己裸露的身子往君王的懷里靠了靠,無限溫柔地說:“真想不到貴為天子,還有如此難處。”
“可不是嗎?他得變著法兒,不讓臣子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他才能牢牢地控制住他們;如果翻過來,我的真實想法被他們控制,那我就只能變成傀儡,讓別人當成‘猴兒’耍了。”
“你真是一個英明的君主。”陳圓圓由衷地贊揚道,“跟你相比,所有的人都是被你耍的‘猴’,你愛怎么玩就怎么玩。”
也許就是這個“玩”字提醒了崇禎皇帝,讓他突然發(fā)現(xiàn)懷中抱著的竟是一個女子;也許因為那甜甜柔柔的吳語軟潤,使他覺得這個女子格外嫵媚,他立即栓不住心猿意馬了。他立即變換身份,從帝王變成了男人。
然而,當他的流著口水的嘴巴剛剛叼住麗人乳峰的時候,情況突然有了變化——
“敬事房太監(jiān)”(掌管皇帝性事的長官)破例得未喊“到時候了!”就沖了進來,報告了一個天塌地陷的消息——
洪承疇已經(jīng)降清!
崇禎皇帝立即大驚失色,他一下子就從那迷人的裸體上跳下來。氣急敗壞地喊:“立即宣旨,取消‘御祭’!活滅這洪逆的九族!”
許多人趕來了,這件事畢竟非同小可。他們膽怯地望著崇禎皇帝。
崇禎皇帝像一頭暴怒的雄獅,完全不顧皇上的禮儀,就那么赤身裸體的在眾人面前焦慮地走來走去。這時他瞥見了已經(jīng)完全陷于恐懼的陳圓圓。
陳圓圓無所適從,只好對著君王嫣然一笑。
這一笑,笑得太不是時候了??蓱z的秦淮名妓呀!她只記得皇帝的金口玉牙,忘記了皇帝的喜怒無常。此刻她那美妙絕頂?shù)挠耋w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令他厭惡的白布,他的柔情蜜意早已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的媚笑只能像一條導(dǎo)火索,點燃他的無名火。
“都是你這顆‘喪門星’!滾!馬上給我滾!”
陳圓圓嚇得渾身發(fā)抖,盈盈欲淚,敬事房太監(jiān)望著一對肉光閃爍的男女,再看看手中那專門記錄皇帝性交的《起居注》,茫然不知所措。
崇禎皇帝越發(fā)大怒了:“那上面永遠不會有這個賤人的名字,你們都給我滾!滾!”
可憐陳圓圓終于沒有得到皇帝雨露的庇護,還是被送回了田府,落進了色狼的魔爪。
等待她的將會是怎樣的一種命運呢?二
“洪承疇降清”為什么會引得崇禎皇帝如此氣急敗壞呢?因為這牽涉著決定明王朝命運的“松錦之役”。“松”指松山;“錦”指錦州。錦州號稱是“東北的大門”,松山在錦州城南十八里,是東北通向關(guān)內(nèi)的戰(zhàn)略要地。
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清,習慣上都稱之為“滿清”,是指他們的祖先是滿族人,原來生活在東北的大森林里,過著游牧生活。自從努爾哈赤當了頭領(lǐng),漸漸強大起來,到了他的兒子皇太極就越發(fā)強大到要一口吞掉中原的地步了。因而構(gòu)成了令崇禎皇帝焦頭爛額的“邊患”。
皇太極志在進軍中原,占領(lǐng)全國,那就必須首先占領(lǐng)號稱“天下第一關(guān)”的山海關(guān)。這里是所謂的“鎖鑰之地”,大明王朝的“咽喉”。其形勢十分險要,右邊是崇山峻嶺,左邊是汪洋大海。這且不說,關(guān)外還有四座城池拱衛(wèi)著,這四座城池是:錦州、松山、杏山和大凌河。不攻克這四座城,就休想打開山海關(guān),進軍中原就只能是空喊。
皇太極朝思暮想,一心要掃平四鎮(zhèn),卻遇到了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那就是明軍的守將袁崇煥。這個袁崇煥治軍有方。英勇善戰(zhàn),又極富韜略,令皇太極一籌莫展。皇太極與之交鋒,袁崇煥所向披靡;皇太極與之斗智,想充分發(fā)揮馬隊的優(yōu)勢,繞過松山突襲北京,以讓明軍顧此失彼,拉開戰(zhàn)場縫隙,他好趁機離間明朝君臣,豈料他的馬隊剛剛望見北京城外的德勝門,就被埋伏在那里的袁崇煥打的落花流水。這個袁崇煥簡直就料敵如神,皇太極覺得自己的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幾乎絕望了,準備隨時撤軍。
這時,那一大群投降的明朝官吏給他壯了膽。這些降官太了解大明王朝了。不但了解它的主子崇禎皇帝剛愎多疑,而且了解到明王朝的君臣關(guān)系是靠大大小小的“特務(wù)”連結(jié)在一起的。那些總督、總兵,表面上軍權(quán)在握,實際上每個軍隊都有一個“監(jiān)軍”,誰都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誰都又知道他們在干什么,而且很怕他們在干什么。這就很好,很好!給了他施展“反間計”的良好機會,歷史已經(jīng)證明,“反間計”屢試不敗,但哪一次也沒有明代的這一次那么登峰造極。皇太極在戰(zhàn)場上用“反間計”不能售其奸;在官場上卻高奏了凱歌。他略使小計,就令崇禎皇帝自毀長城,冤殺了袁崇煥,皇太極要長驅(qū)直入了。
從此以后,大明抵御滿清犯邊的戰(zhàn)斗真的是艱難得不可名狀,每戰(zhàn)必敗,損兵折將。盡管崇禎皇帝把大量的軍隊源源不斷地派往了松山,然而松山戰(zhàn)敗的噩耗還是連連不斷地驚嚇他那疲敝的神經(jīng)。無可奈何,他把三邊總督洪承疇調(diào)任薊遼總督,希冀挽回危局。
洪承疇何許人也?他1593年生在福建南安。這一年是萬歷二十一年,從這一年開始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黨爭”帶來了明王朝的急劇衰落,可以說他成長在一個“黨爭”的時代,卻高中了進士。這當然是他苦讀寒窗的結(jié)果,但更多的因素卻是兩派競爭的結(jié)果。然而他決不是“東林黨”,所以在天啟年間不曾遭遇到嚴酷的迫害,因而在崇禎年間也就沒有那耀眼的“光環(huán)”可以義憤填膺,成為奪目的“政治明星”;他也決不去投奔魏忠賢,所以清查“閹黨”的聲勢無論如何浩大也波及不到他。他是絕頂聰明的“精細人”,對孔老夫子的教導(dǎo)確實是心領(lǐng)神會,實踐得爐火純青。凡事皆取“中庸之道”,決不當“出頭的椽子”,只求“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他性格異常孤僻,對人絕對冷酷,有一個人跡罕至的絕密書齋,那書齋里竟然掛著他手書的打油詩:
仕途鉆營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奉。
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
大臣經(jīng)濟在從容,莫顯奇功,只說精忠。
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無庸,議也無庸。
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
大家贊賞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
無災(zāi)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
流芳身后史無窮,不謚文忠,也謚文恭。
這種類似調(diào)侃的文字怎么可能掛在一向嚴謹?shù)貌豢擅麪畹目酌现降臅S里?在人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標本呀!然而,這才是洪承疇!
也許是亂世出英雄吧,陰差陽錯,竟把他打造成了一個“軍事明星”。還是在陜西三邊總督任上,他鎮(zhèn)壓流寇李自成,居然打了一場勝仗,讓那“闖將”(當時還未能稱王)落荒而逃。這種功勛是不能“一味謙恭”的,他一反常態(tài),作足了文章。于是,他的聲名雀起,成了一代名將。眾人吹捧他的“文韜武略”簡直到了孫武再世的程度。
崇禎皇帝召見了他,說了一些“臨危授命”之類勸勉的話。洪承疇真的感激涕零!是的,區(qū)區(qū)一個總兵竟蒙皇帝召見,這是破天荒的事?;噬线€把他視為“知己”,肯于把邊境的真相告訴他,這種知遇之恩,真令他下決心粉身碎骨來予以報答。這個時候,洪承疇又成了讀書人,三綱五常、君君臣臣那一套又完全主宰了他。
前方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非常吃緊,大凌河已于崇德三年(1638)十月被攻克,夷成了平地?,F(xiàn)在僅僅因為對方作了點人事調(diào)整,才給了明王朝一點喘息之機。
1629年—1639年這十年間發(fā)生的大事真的充滿了戲劇性。對滿清來說真是喜事成串:1629年,皇太極兵不血刃拔除了袁崇煥這個眼中釘,令大明王朝的國門洞開,山海關(guān)的屏障松山已經(jīng)指日可下。1630年,他親自率領(lǐng)數(shù)萬大軍要一舉拿下這座所城,不料卻遇到了頑強的抵抗。死了2000多人竟未能攻克,原因就是沒有大炮,用弓箭對大炮難以取勝。正在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恰似瞌睡了就來了枕頭。大明王朝的叛將孔有德在1633年帶著“紅衣大炮”來降。1636年,確立了“大清”國號,從此女真人建立的“后金”變成了歷史名詞;而大清帝國卻要入主中原,建立百年基業(yè)了。1638年皇太極又喜得貴子,后來成為順治皇帝的福臨降生。大清帝國上上下下真是喜氣洋洋。
好事成了串,也有副作用。1640年三月,皇太極命他的弟弟多爾袞屯田義州,準備糧草,六月,任命多爾袞為進軍錦州的統(tǒng)帥。多爾袞卻在錦州城外30里處駐扎了起來,并且允許他的士兵輪流回家。
這是極其反常的,又是極其正常的,還是假公濟私的。因為他太思念小福臨,還有他那年輕而又美麗的母親孝莊了。他也是個戰(zhàn)士,更重要的是,他也是個男人。他也可以“輪流回家”。
皇太極得知之后,龍顏大怒,立即下令:將多爾袞貶為多羅郡王,罰銀萬兩。為了遮人耳目,其他圍錦的將領(lǐng),如阿爾泰、杜度也都受到株連,被貶官、降職、罰款。多爾袞的職務(wù)被濟爾哈朗代替。
就是這一變動,為明王朝贏得了茍延殘喘的一線生機。
濟爾哈朗在錦州四周“深挖壕”,把一個錦州圍了個水桶一般。他派出使臣招降錦州守將祖大壽:“蒙古人都投降了,你還不趕快投降嗎?”祖大壽深恐自己寡不敵眾,就急急向洪承疇求援。
洪承疇立即率領(lǐng)八府總兵13萬大軍,星夜馳援,五月到達了寧遠與錦州之間。
畢竟是一員宿將,稍一接觸,就令多爾袞難以招架,他的將領(lǐng)三死二降。明朝朝野一片歡騰,崇禎皇帝高枕無憂了。
這時,被圍在錦州城里的祖大壽傳語洪承疇“千萬不可輕易出戰(zhàn)”。洪承疇啞然失笑:“這還用你囑咐嗎?夷奴雕蟲小技焉能騙過我的法眼?我用此小勝以壯軍威耳。”
他確實是“世人皆醉我獨醒”,作為一員方面大將他當然知道雙方力量的真實情況?!秾O子兵法》所云“知己知彼”,他是奉若圭皋的。自己手下這十三萬兵分別隸屬于從大同、宣府到寧遠、薊州的八個總兵,且不說各個軍頭都是“擁兵自重”,心中各懷鬼胎;就是真的同舟共濟,也是一批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驕兵悍將,他又能指揮得了誰?號稱13萬,其實是烏合之眾。他看了那些臨時“奉令集合”的“鄉(xiāng)兵”,更是大失所望。哪一個是經(jīng)歷過槍刀劍戟的?他們都是“軍戶”,說白了只是一種謀生的職業(yè)而已。平日里只是拿著三分銀子的補助點點卯,誰個會去認真訓(xùn)練?用高官厚祿豢養(yǎng)的所謂軍隊,只能對馴服的百姓起一種威懾作用,真要去對付皇太極那訓(xùn)練有素的八旗騎兵,還不是一堆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哪敢“輕易出戰(zhàn)”?
可是容不得他有半點遲疑了。“小勝”也是一把“雙刃劍”,既鼓勵了士氣,也刺激了君主。他對崇禎皇帝估計不足,這個皇帝的“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也是狂熱的;而且不允許他人有半點非議。
這時候那個“普通而又尋常”,然而既不普通又不尋常的牟更忠出現(xiàn)了。他確實是名不虛傳,牟小鬼呀牟小鬼,真的像一個鬼魂,倏地出現(xiàn)在洪承疇面前,嚇得宿將渾身發(fā)抖。
對這個人,洪承疇真是又恨又怕。他的怕,是因為早已猜著了他的真實身份,早在陜西軍中,他就明白這個終日只是陪著他下棋的小小“百戶”,絕對地負有特殊使命。所以他是屈駕紆尊,百般與之周旋,極盡討好之能事。他絕對不想作“第二個袁崇煥”。他的恨,也來源于那里,當初這個牟小鬼打攪了他的好事,只是激起了他的一陣惆悵,然而在事過之后,他知道了那個天姿國色的麗人竟然是清菡居士的養(yǎng)女時,他就捶胸頓足,后悔得心痛如絞。他追尋了那個麗人已經(jīng)很久很久,仍無所獲。這埋在心底的恨就與日俱增。
今天這個牟更忠變換了身份,是兵部尚書陳新甲派來的。卻又有“不明身份”。他是“職方郎”,“郎”者,尚書屬員,級別不高,然而,又是“監(jiān)軍”,直接對皇帝負責。洪承疇只覺得他“更疇”,“疇”者,無邊也!
牟更忠來傳達了兵部尚書的意思:出兵時間長了,糧餉難以為繼。
“你的意思是速戰(zhàn)?”洪承疇未免吃驚。
“我怎敢有什么意思?只知道都督大人主張慎行。”牟小鬼陰陽怪氣地說。
洪承疇一想壞了!顯然這是要他驅(qū)趕著一群羔羊就虎狼。他試圖掙扎,就試探地問;“那么皇上的意思——”
“標下人輕言微,怎敢妄測天機?皇上的心思也是可以隨便猜測的嗎?”牟小鬼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不過最后加了一句,“我可有皇上的密敕。”
此言一出,真正誠惶誠恐的就是洪承疇了。
這確實是中國官場的特色!越有權(quán)的人,越把話說得模棱兩可。一切全靠你自己的“悟性”,讓你自己去體會。體會得對與錯是完全無意義的,就看執(zhí)行的效果。有了成績,自然是在上司的英明領(lǐng)導(dǎo)下取得的;有了過錯,上司就可理直氣壯地翻臉:“我何曾做過那樣的指示?你只是擅自行動!”在大明王朝,不僅天子崇禎皇帝叫苦連天,他的臣下也實在不容易。
當下洪承疇就十分為難,一切都措手不及。就說這糧草吧,他身為大將,怎么會不知道“糧草先行”的常識?按他原來的打算,是將糧草輜重先由杏山輸入松山,再由松山輸往錦州,糧道在自己部隊的防地,自然是萬無一失??涩F(xiàn)在要突然“速戰(zhàn)”,他只好將糧草放在寧遠、杏山、塔山外的筆架山上。筆架山暫時成了軍需的轉(zhuǎn)運站。
為了這個轉(zhuǎn)運站的安全,洪承疇做了精心的安排:首先是實行森嚴的壁壘,在乳峰山以西、嵩山以北,挖了環(huán)形的長壕;又派玉田總兵曹變蛟的七個營步軍駐扎在山外,還有其他各總兵統(tǒng)帥的騎兵,在東、南、北三個方向上輪流巡邏。所謀不可謂不周全。統(tǒng)帥大軍前來增援的皇太極看了,也不得不嘆服:“不愧是一員宿將!”
皇太極是八月來到前線的。他把清軍一字擺開,自烏欣河南山一直排到海邊,居于杏山與松山之間。旌旗林立,戰(zhàn)馬嘶鳴,真的是聲勢浩大。但是與洪承疇的十三萬大軍相比,還是有點相形遜色。于是“諸王、貝勒、大臣,以明兵勢眾,勸上緩行。上笑曰:‘但恐彼聞朕至,潛師遁耳。若不去,朕破之如摧枯拉朽耳!”(《清史稿》)
皇太極何以如此自信?原來他繼承了父親努爾哈赤的衣缽,派出了大量的諜工,對洪承疇的情況了如指掌。他深知這個“空中司令”是指揮不了那些各有后臺的總兵的。
這個皇太極“在戰(zhàn)略上藐視敵手”,“在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手”。他瞄準了明軍的糧道:“明軍人多,所帶糧食不過六七天,七天之后必定撤軍就糧,我用兵卡住他的糧道,就是不設(shè)伏兵的伏兵;再用炮火焚燒他在筆架山上的糧草,他是不攻自亂。”
果然不出所料,洪承疇與八總兵商議,決定玉田總兵曹變蛟、前屯衛(wèi)總兵王廷臣與洪承疇留在松山,其余六總兵分兩路回寧遠就食。
果然如皇太極所說“總兵越多,越是散兵游勇。”沒有一個是真聽都督的。大同總兵王樸先乘夜色逃跑,“速戰(zhàn)”尚未開始,自己的隊伍先就亂了陣腳。各個總兵誰不惜命?大家爭先恐后,唯恨爹媽少給自己生了兩只腳。秩序頃刻大亂,確實是一群烏合之眾。從杏山往南,沿著海邊,直到塔山,在廣闊的戰(zhàn)場上,清兵邀擊掩殺,越戰(zhàn)越勇,明軍慌不擇路,溺死海中的不計其數(shù)。損兵折將五萬有余。所有的總兵均都落荒而逃,但都被清兵所阻,唯有寧遠總兵吳三桂逃回了老窩。
至此,錦州之圍不僅未解,反而被困更急。外援斷絕,城中無糧,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洪承疇與遼東巡撫邱民仰率領(lǐng)著殘兵敗將進了松山城。稍事休整,就集中了全部人馬企圖突圍,然而卻被圍得如同鐵桶一般,哪里有隙可鉆?洪承疇只好固守待援。
可是,“無援可待”。崇禎皇帝倒是沒有忘了洪承疇,他一道又一道“圣旨”,道道都十萬火急;然而出了皇宮,卻又道道都成了廢紙。
難得洪承疇啊,一座孤城竟堅持了半年之久。最后的結(jié)果是他的副將夏承德用自己的兒子夏舒做人質(zhì),“約降,且請為內(nèi)應(yīng)”。夜半,打開了城門,這才讓洪承疇當了俘虜。
夏承德在打開城門的時候,偷偷地放跑了那個牟小鬼。小鬼,小鬼,沒有生命卻特別愛惜生命。
三
當了俘虜?shù)暮槌挟牄Q心絕食,以死明志。
絕食中的洪承疇思潮滾滾,在經(jīng)歷了狂風巨浪之后,也終于平靜下來了。有了一些頗帶理性的思考。
起初他只是一種“慣性思維”:“打了敗仗就應(yīng)該死節(jié)。國朝歷來如此,我既為封疆大吏,自然不能例外。也用不著怨天尤人。如果說心中免不了有一點芥蒂的話,那就是自認倒霉:為什么偏偏是到這個松山。誰不知道這個松山是將帥的不歸之地?前有袁崇煥,后有熊廷弼,哪個不是驍勇善戰(zhàn)的宿將,可哪一個有好下場?袁崇煥被凌遲處死。熊廷弼是傳首九邊,都是因為在松山吃了敗仗。”
一想到袁崇煥,洪承疇就不寒而栗,他在戰(zhàn)栗之中還有一點慶幸,與其僥幸逃了回去受千刀萬刮,還不如在這里絕食而亡,尚可保留一具完尸。他真的不吃不喝煞有介事地絕食了。
然而,他的思潮卻一刻也沒有平靜:“不錯,我是吃了敗仗,幾乎全軍覆沒,罪不容誅;但是這能怨我嗎?我自幼熟讀兵書,天資聰慧,稍長即帶兵打仗,閱歷豐富,怎么可能連“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常識都不懂?然而他讀的兵書再多,再怎么才華橫溢,又能奈侏儒小人何?還不是得誠惶誠恐地受侏儒小人擺布?“外行領(lǐng)導(dǎo)內(nèi)行”確實是一條規(guī)律,絕頂能人只能被絕頂蠢貨壓得一籌莫展。本來同是讀書人,一個是正人君子,勤勤懇懇,苦讀寒窗;一個是無恥小人,藏奸?;ㄌ炀频?;自然科舉取士,前者可能蟾宮折桂,而后者只能名落孫山。然而,“龜有龜?shù)?,蛇有蛇?rdquo;后者完全可以靠著“賣身投靠”的“另一條途徑”爬得更快,爬得更高。他們升官有術(shù),這真是天理良心呀!拍拍馬屁,舔腚溜須,那是用不著苦讀寒窗的,許多人生來就會。越是父母人格低下,他們的子女越會拍馬屁。這就出現(xiàn)了可怕的惡性循環(huán):“恣肆放縱”的,一代又一代的輕輕松松高居真正的讀書人之上,就越發(fā)鄙薄正途出身的“書呆子”。真正的讀書人就越來越少。然而普天下的人都成了侏儒小人,那誰還會帶兵打仗?有一個袁崇煥就已經(jīng)是鳳毛麟角了。但他的下場卻又那么慘。
作為明末的方面大將,他當然對袁崇煥之死了若指掌,而且會對此有自己的見解。袁崇煥是一個世紀性的人物,他的含冤而死無疑是明清斗爭的轉(zhuǎn)折點,是大明江山滾石下坡的起點。他像所有的帶兵將領(lǐng)一樣,甭說還來到了袁崇煥的獲“罪”之地,就是在溫柔鄉(xiāng)里也會經(jīng)常被血淋淋的噩夢所嚇醒——那是明史上最慘烈的一幕。
袁崇煥的獲罪真讓人啼笑皆非!《清史稿》上的記載全文如下:
袁崇煥、祖大壽營于城東南隅,樹柵為衛(wèi),我軍比之為營。上率輕騎往視,諸貝勒請攻城,諭曰:“路隘且險,若傷我士卒,雖得百城,不足多也。”因止弗攻。
初,獲明太監(jiān)二人,令副將高洪中、參將鮑承先、寧完我等受密計。至是,洪中、承先坐近二太監(jiān)耳語云:“今日撤兵,乃上計也。頃上單騎向敵,敵二人見上,良久乃去。意袁都堂有約,此事就矣!”
時楊太監(jiān)佯臥竊聽。翌日縱之歸,以所聞?wù)Z明帝。遂下崇煥于獄。大壽懼,率所部奔錦州,毀山海關(guān)而出。
多么拙劣的“反間計”,竟然!高奏凱歌!不唯洪承疇,幾乎所有的明朝官吏,只要不是白癡,都會百思不得其解:破綻百出呀!一國君主、全軍主帥,竟然單騎向敵——這里還用得著“微服私訪”嗎?或曰:這是最高軍事機密,容不得他人參與,那么,區(qū)區(qū)一個副將、參將又如何得知?那兩個重演《蔣干盜書》故事的太監(jiān)居然如此輕易地就獲取了如此機密的重要情報,居然連逃跑都用不著,是敵人“縱之歸”。偽造的痕跡真是連三歲孩童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何至于“一代英主”的智商居然低下到了如此地步?就算他非常寵信那個楊太監(jiān),可也不至于輕易地誅殺朝廷鼎柱呀!
袁崇煥多么重要?在山海關(guān)外的大片土地陷入女真人手中,山海關(guān)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滿蒙的鐵騎之下,他一改傳統(tǒng)戰(zhàn)略,實施堅壁清野,讓松山成為努爾哈赤的騎兵不可逾越的障礙,努爾哈赤狂怒之下親自率領(lǐng)軍隊沖鋒,結(jié)果又被袁崇煥的大炮擊中受了重傷,好容易逃回沈陽,最后死在那里,引起了剛剛建國大清的宮廷爭位斗爭。這才讓明王朝得以茍延殘喘。
難道崇禎皇帝不知道袁崇煥對大明江山的意義嗎?為什么誅殺這樣一個大臣竟如同兒戲,如此草率?
果真草率嗎?不!他是用的“凌遲之刑”呀!三千六百刀哇!洪承疇一想起這個數(shù)字就渾身篩糠。他無法想象那個場面該是何等慘烈!
跟其他的明朝官吏相比,洪承疇可不是僅僅戰(zhàn)栗;他在思索,這皇帝的喜怒無常的淫威背后,究竟蘊藏著什么東西?他平日里就常常想到這個,但總是立即打住:“這是大逆不道!為臣子的怎么敢懷疑皇上?腹誹也是罪不容誅的呀!天底下并非只有我一個人聰明,我不要沿著這條危險的思路想下去。”如今死到臨頭了,他就要放縱自己的思路:“想吧!當個‘明白鬼’死了,也比當一個‘糊涂蟲’死了強。”這種轉(zhuǎn)變也不是突兀而來的,也是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或者準確的說,是眾多勸降者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洪承疇作了俘虜之后,前來誘降的人真是絡(luò)繹不絕。因為他是明清沖突發(fā)生以來滿清俘獲的最高級別的明朝官吏,皇太極非常重視。他把其他的被俘軍官統(tǒng)統(tǒng)殺了,而唯獨把洪承疇押到了沈陽,待為上賓。洪承疇不屈不撓,堅持絕食,很多貝勒都喪失了信心,主張殺掉拉倒,而皇太極卻報以同樣的不屈不撓,憑他多年與明朝降臣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深知明朝官吏的稟性:他們個個都是最會小心翼翼保護自己的“正人君子”,平常日把“舍生取義”的調(diào)頭叫得最響;其實卻是“保命哲學”的忠實信徒,為了保命,他們連爹媽都可以出賣;遑論那虛無縹緲的國家之類!不過這些人又是“又要當婊子,又要樹牌坊”,他們在下水之前,概不例外地都要掙扎一番,要為自己的叛賣行徑尋找一個自欺欺人的理由,借以心安理得。他未免嘲笑大明王朝的老祖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個流浪在民間的嘮嘮叨叨的去職小官吏,打造成了一個“大成至圣文宣王”。那個開國皇帝朱元璋居然相信了“半部《論語》治天下”的鬼話,以為“君君臣臣”那一套真的會被群臣奉為圭皋,殊不知卻恰恰培育了一大群“偽君子”。他們只知自己,哪有一點“為國”的觀念?
皇太極把大群的降臣川流不息地派到了洪承疇的榻前,盡管洪承疇一律不理不踩,但皇太極鍥而不舍。“精神較量,不亞于在戰(zhàn)場”。
面對這如同過江之鯽的降臣,洪承疇端的是巋然不動。那天他已經(jīng)餓得昏然欲睡,突然聽得外面大聲喊:“恭順王駕到——”喊聲把他的睡意驅(qū)跑了,他完全知道來者是誰。這個人叫孔有德,早在十年前就帶著紅衣大炮投降了滿清,崇禎九年(公元1636年)滿清立國,將他封為“恭順王”。為了籠絡(luò)他,孝莊皇后把他的女兒留養(yǎng)在宮中,待遇比照公主,他就死心塌地地為新主子賣命。這次洪承疇就是吃了那紅衣大炮的虧,他恨這孔有德,更打心眼里瞧不起這種人:一介武夫哪里知道名節(jié)?哪里配聽名節(jié)?我還不至于蠢到對牛彈琴的地步,而這孔某人連牛都不配!
他繼續(xù)裝睡,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令這孔王爺好不尷尬。他臉皮再厚也只能訕訕地開口:“孔某來拜見都督,姍姍來遲,幸勿見怪。”洪承疇本來不想搭理他,然而看了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猥瑣得十分可笑,又想作弄作弄他,于是就鄙夷不屑地剜了他一眼,說道:“你一定是奉命而來,那就免開尊口。”
真想不到一開口就碰了個“閉門羹”,這洪承疇也太不給面子了。他在大吃一驚之后本能地反應(yīng):“為什么?”
“你讀過半部《論語》嗎?吾乃讀書人,與爾曹焉能同流合污?”
面對一名進士出身的統(tǒng)帥,他未免有點自慚形穢;但是他還是要說,不然沒法向主子交代。他繼續(xù)厚顏無恥地說:“孔某自幼就對洪總督的文韜武略崇拜得五體投地,仰慕之心,天地可鑒。總督文武雙全,實在是有明以來天下第一人。”孔有德搜腸挖肚堆砌著恭維之詞,按照慣例,應(yīng)換取對方同樣的謙恭才是。哪怕這是絕對虛偽的,但卻是絕對司空見慣的。不料這洪承疇繼續(xù)鄙?。?ldquo;算你還不是一個白癡,居然還知道老夫一二。我告訴你,我無論到了哪一步都比你強!”
“你!”孔有德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損傷,再也謙恭不下去了,于是氣急敗壞地喊:“我是王爺!我歸順大清比你早!”
“哼!”洪承疇嗤之以鼻,“就算我與你一樣下水,我也與你不可同年而語。我將與皇太極運籌帷幄,而你,充其量不過一武弁耳!”
孔有德無言以對,洪承疇卻繼續(xù)開口:“其實我說你不是一個白癡還是夸獎了你。你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白癡。怎么?不服氣是不是?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嗎?”
孔有德一愣,莫名驚詫地瞅著這位曾經(jīng)威振朝野的雄辯之士,知道他一定會說出讓他難以承受的話來。果然,一開口就是雷霆萬鈞:“你的行徑?jīng)Q非‘孔子之后’,而我,卻是‘圣人之徒’!我真為至圣先師悲哀,他怎么留下了你這樣一個不肖子孫!”
孔有德暴跳如雷了:“這還了得!甭說我還是一個王爺,就是普通百姓,辱及先人也是奇恥大辱。”他咬牙切齒,猙獰地說:“我宰了你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呢!你還不快快動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弱不禁風,經(jīng)不起你輕輕一拳。只可惜,如此輕而易舉的事,你敢嗎?”
孔有德立即噤若寒蟬。他把拳頭握得緊緊,簡直就要握出水來,恨不能一拳打?qū)⒊鋈?,把眼前這個肆無忌憚的人砸成齏粉??墒撬荒苌炝松?,又縮了回去。
洪承疇依舊不依不饒:“你以為給女兒找了個干媽就可以頤氣指使了嗎?殊不知你這是拜了個干爹才得來的。你得看干爹的眼色行事,無知無識的馬弁!”
孔有德狼狽地逃了回去,向皇太極匯報,幾乎動搖了皇太極爭取洪承疇的決心。幸虧范文程提供了一個細節(jié),才挽救了他的一條狗命。
這個細節(jié)很為史學家所稱道。就是在他游說洪承疇的時候,一塊灰塵落在了洪承疇的華服上,他趕緊起身把它彈掉。范文程立即判斷:“此人死不了!一個人真的要結(jié)束生命,臨死之際決不會如此愛干凈。”
這個范文程是第一個投降滿清的明朝重要官吏,也是為皇太極策劃入主中原的主要謀士。很有諷刺意義的是:他竟是宋代著名的思想家、《岳陽樓記》的作者范仲淹的后人。按說,洪承疇也該罵他是不肖子孫,然而卻沒有罵,反而是洗耳恭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范文程不愧是謀士,他的游說不說個人的榮華富貴,卻點在了“穴位”上:“君為飽學之士,自然想以身報國。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不過請君想一想袁崇煥之死,汝所要報之國又在哪里?在汝心中嗎?那只怕是一個幻影。君以愛國志士自期,然則君自視耶?眾人公視耶?君已經(jīng)當了俘虜,這是不爭的事實。明朝大大小小的將領(lǐng)為了推卸責任正在呶呶不休,甭說你還打了敗仗,袁崇煥是常勝將軍又怎么樣?”
洪承疇陷入了深思。
皇太極十分焦躁,他急于看到洪承疇的降表。因為他那女真人太少,只有滿人八旗不足以征討中原的廣大地區(qū),他又練了漢人八旗。由于洪承疇這一攪和,漢八旗已經(jīng)不穩(wěn);況且,即使在關(guān)外也有不肯投降的城池久攻不下。洪承疇已經(jīng)成了“象征人物”,讓他投降已經(jīng)刻不容緩。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這時,一個膾炙人口的女人出場了——
她就是經(jīng)歷了三朝,輔佐了兩個幼帝的孝莊皇后布爾布泰。她出生在蒙古的科爾沁大草原,十四歲就出落成一個異常標致的蒙古大姑娘。跟其他的蒙古姑娘相比,她的膚色特白,在那么多的黜黑色的女人叢里,真是鶴立雞群,特別是那雙玉腕,粉嫩肉感,特別引人注目。她得了個綽號叫“玉腕兒”,14歲就嫁給了皇太極,被稱為“玉妃”。如今,這玉妃就要充分利用她這玉腕兒了。
她要去誘降洪承疇,皇太極說:“那么多男人都無功而返,你一個女人又能如何?
“女人自有女人的辦法呀!”孝莊對著丈夫嫣然一笑,飄然而去,留下了又媚又脆的話音:“大將難過美人關(guān),我不是大草原上的美人嗎?”
盡管孝莊對自己的美色充滿自信,但洪承疇卻心如止水:他看見的美女實在太多太多,在三邊,“米脂的婆娘”是出了名的,他也曾將她們作為“特殊的禮物”不止一次地送往京城,“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眼前這個女人別看她穿著漢裝,距真正的漢族美女差遠了,不管她怎么裝扮,都斷不了那一身羊膻氣。他對那騷首弄姿的女人視而不見,面壁而坐。
然而,最不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那雙玉臂圍了上來,這條玉臂太像另一條玉臂了:一樣的白如細瓷,潤如碧玉,滑如奶脂,令他發(fā)生了可怕的聯(lián)想:??!這是另一個女人!一個令他牽腸掛肚的女人,一個與袁崇煥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女人。他在即將與之發(fā)生肌膚之親的時刻,卻與之失之交臂,那種遺憾絕對不是男女之間的未能有一個完整過程的遺憾。作為一個閱歷過無數(shù)美女的男人,女人的裸體對他來說,早已喪失了神秘感。他未能蹂躪那個美妙絕倫的裸體,頂多有一點惆悵而已;可是作為一個深謀遠慮自期要執(zhí)天下之牛耳的一代名臣來說,他就十分懊悔了。當他知道那懷中的美人竟然是一代大儒的養(yǎng)女時,真的是捶胸頓足,追悔不迭。因為這個女人連接著一個關(guān)系著大明王朝存亡的歷史秘密,而她就是揭開這個歷史秘密的一把鑰匙。為了尋找這把鑰匙,他已經(jīng)多次派人出去四處暗訪。這是絕對的機密,如果讓錦衣衛(wèi)的“狗鼻子”嗅到一點蛛絲馬跡,那將是天塌地陷。如今有了一點反饋的信息,說是在南方某地,然而南方太大,在茫茫人海里尋找這雙玉臂不啻是大海撈針。那個已經(jīng)消失在人海中的女人呀!此刻如果我能摟著你,該有多好。
他由這條玉腕想到了另一個女人已經(jīng)有點失魂落魄,更可怕的是,他馬上又想到了袁崇煥,想到了那血淋淋的畫面,他不寒而栗了。這時,那范文程的話語又回響在他的耳邊,他的精神完全崩潰,只是茫然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干柴燃盡,洪承疇就完全癱瘓了。
漢裝女子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啊!竟然是孝莊皇后。
洪承疇誠惶誠恐,得到了充分滿足的皇后反而安慰他:“我們滿人不比你們漢人,把這件事看得老大。弟兄共妻是常有的事。我是奉命前來與你繾綣的,說明清主是要把你當成弟兄來對待的,我只問你一句話:崇禎皇帝也肯把他那皇后送到你的床上來嗎?”
洪承疇無法回答,可是不再絕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