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關(guān)山風(fēng)云 (2)

秦淮悲歌 作者:安家正


歷史在演義“英雄美人”的故事。久經(jīng)沙場的李自成在聽一個秦淮名妓的教導(dǎo)。他很虛心,覺得這個女人言之有理,很可以在被窩之外,充當(dāng)“參軍”之類的角色,就說:“饒你一條小命吧!你跟著我到西安去。”

“謝謝闖王的厚愛,賤妾此身既然是闖王所賜,當(dāng)然該任闖王驅(qū)使。只是為闖王著想,還是該把賤妾留在北京。”

“為什么?”

“你想啊,你帶上我走,吳三桂會不會緊追不舍?如果留下了我,他說不定會感謝你,理解你的苦心。退一步說,留下了我,我也會感激闖王的不殺之恩,情愿留下來給你當(dāng)人質(zhì),勸說他不去追趕你。”

美人所說,確實也是實情。任何一個政治家都會把利害得失的考慮放在前頭。眼前自己大敗方歸,殘兵敗將能不能經(jīng)受得住吳軍和清兵的追擊還很難說。留下這個女人,讓她絆住吳三桂的腳步,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于是,李自成和顏悅色,甚至有點輕佻地說

“你能嗎?”

“當(dāng)然。”陳圓圓覺得自己已經(jīng)說服了眼前的殺人魔王,心中就煥發(fā)出無限的生的希望,她下意識地出現(xiàn)了嫵媚之態(tài),“我是他的愛妾呀!”

這一下子刺激了李自成的那根壓抑著的神經(jīng)。他立即像一頭餓虎一樣撲了過去,撕扯美人的衣服。

陳圓圓只覺得一座鐵塔壓了上來,接著自己的下部被楔進(jìn)了一根又粗又硬的鐵棍子,疼得她慘叫一聲,就昏了過去。三

歷史教科書是不能不寫1644年的,因為這一年在北京城里死了一個皇帝,跑了一個皇帝,還迎來了一個皇帝。

這個皇帝就是清世祖福臨,大清王朝的開國皇帝。公元1644年10月,多爾袞把順治從沈陽接到了北京,從此就以北京作為了大清帝國的國都,開始了滿清對中原大地接近三百年的統(tǒng)治。直至辛亥革命埋葬了這最后一個封建王朝。

多爾袞在李自成離開北京的第三天,才十分膽怯地進(jìn)了城。他得到的其實只是一座空城,但是,卻被宣布為“空前絕后的偉大勝利”。他要耀武揚威,就舉行了一個盛大的閱兵典禮。那時沒有飛機(jī)大炮,士兵也不懂得什么“分列式”,但是,均不影響勝利者那過分膨脹的“雅興”。他們把紅衣大炮對著天空狂放一通,讓那馬隊繞著北京的城墻跑了一圈又一圈,全不以騷擾百姓當(dāng)回事。沒有燒殺擄掠就已經(jīng)算是很大的恩典了。

吳三桂與陳圓圓當(dāng)然是久別重逢,吳三桂“列旌旗蕭鼓三十里,親往迎迓。雖霧鬢風(fēng)鬟,不勝掩抑。而翠消紅泫,嬌態(tài)愈增。”“天下第一美人”在歷盡苦難之后,終于跟自己的意中人相擁相抱了。

這對吳三桂來說,好比在地攤上撿到一個精致的瓷娃娃,被人搶去了,今日失而復(fù)得,盡管被潑上了若干污泥,但是只要沖洗一下,依然還是晶瑩剔透的瓷娃娃??墒?,對陳圓圓來說,卻就非同小可了!她只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被千人跨、萬人踏的下賤妓女。吳三桂是何許人?堂堂總兵不說,還是出身名門,世代都以“名節(jié)”至重的人家?,F(xiàn)在他竟然為了自己,“怒發(fā)一沖”不顧一切,這是何等令人刻骨銘心的愛情呀!一個女人能夠得到一個男人如此狂熱的愛,夫復(fù)何求?她在心靈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那眼睛里放出來的神采就格外動人。

吳三桂看他思念已久的美人,真的是“被蹂躪過的牡丹更嬌艷”,甭說“小別勝新婚”,這時是久別如烈火。“蠟炬迎來在戰(zhàn)場。啼妝滿面殘紅印”。這一夜歡娛真的是翻江倒海,不可名狀。

然而——

滿清帝國的決策層卻沒有沉醉在勝利的歡樂中。如何鞏固與擴(kuò)大已經(jīng)取得的勝利?迅速而有效地控制全中國的江山?這牽動著多爾袞和他的謀士們。其中一個最主要的謀士就是范文程。

范文程是遼東沈陽人,字憲斗,號輝岳,人稱是“名將之后”,是因為他的曾祖是明朝的兵部尚書,其實,真要以血統(tǒng)為時髦的話,還不如說他是“名相之后”。他是范仲淹的后裔,范仲淹那篇《岳陽樓記》,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膾炙人口,世代流傳??上?,范文程不肖,打了他的祖宗一個耳光,也諷刺了鼓吹他血統(tǒng)高貴的“叭兒狗”。

他過早地被皇太極網(wǎng)羅在帳下,皇太極很賞識他。有人推薦他擔(dān)任固山額真(一個旗的旗長),皇太極說;“范文程的才華哪里是一軍之長所夠發(fā)揮的?我要用他做我的左右手,固山額真的事,你們還是另找別人吧!”范文程聽說了,自然感激涕零,他畢竟是傳統(tǒng)的中國知識分子,“士為知己者死”的觀念深入骨髓。然而,他又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他“好讀書”如眾,但是善于思考卻決不“隨眾”。他“靈敏沉毅”非同凡響,這就使他不會“愚忠”。在多爾袞與皇太極的矛盾當(dāng)中,他更傾向于多爾袞,這是因為在“伐明“的問題上,多爾袞更愿意聽取他的意見。他曾上書多爾袞;“昔日伐明,長驅(qū)直入而后必返。中原之人必以犯邊之草寇視我,以我無占領(lǐng)中原之大志,只以擄掠金帛子女而已。焉能與我同心?我等從祖上開始,就以馬上的騎射征討為能事,此決非久遠(yuǎn)之事。這次伐明,必申明紀(jì)律,秋毫無犯,把進(jìn)取中原的意圖昭示于眾,有一條明確的政治綱領(lǐng)才行。”

多爾袞向他請教應(yīng)有怎樣的政治綱領(lǐng)?他說;“官復(fù)其位,民復(fù)其業(yè)。如此而已。有此,則黃河以北將盡歸我所有。”多爾袞接受了他的綱領(lǐng),他就成了多爾袞的人。

1643年的11月,李自成攻克了西安。這時,皇太極暴卒后的權(quán)力真空也已經(jīng)解決,次年正月就是順治元年,多爾袞作為攝政王,執(zhí)政能力立即遭到了考驗:怎么面對眼前的“三角斗爭”?多爾袞為農(nóng)民起義軍的強(qiáng)大聲勢所震懾,連忙派遲起龍為使者去跟農(nóng)民軍聯(lián)系,提出雙方“協(xié)謀同力,并取中原”的建議,也就是說,要與農(nóng)民軍在黃河以北平分秋色。然而農(nóng)民軍不予理睬。

這時,多爾袞慌了手腳,再也顧不得他的“智囊”正在養(yǎng)病,立即從蓋州的湯泉驛招回了范文程,商議對策。

范文程主張火速進(jìn)關(guān),直取北京。

多爾袞還在猶豫:“行嗎?”

范文程就娓娓道來:“昔者,我雖與明爭天下,其實卻是與流寇角也;今對流寇,也唯有征討一途。且我必勝而流寇必敗。

“闖寇涂炭中原,戕闋君后,此天人共怒。賊雖擁眾百萬,橫行無憚,其敗道有三:逼殞其主,天怒矣;刑辱縉紳,烤劫財貨,士忿矣;掠人貲,淫人婦,火人廬,民恨矣。備此三敗,行之以驕,可一戰(zhàn)敗之也。我國上下同心,兵甲選練,聲罪以臨之,恤其士夫,拯其黎庶,兵以義動。何功不成?”

這個策劃得到了洪承疇的鼎力支持,兩個降臣終于有了共同語言。兩人的關(guān)系迅速改變,很快就過從甚密了。

一天,在盛京(沈陽)一個二流妓院里,來了兩個非同一般的嫖客,氣宇軒昂,風(fēng)采翩翩。穿著雖說普普通通,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卻有著一種富貴的底蘊。老鴇子閱人多矣,馬上明白了:來了大款了!她興奮得渾身發(fā)抖,忙把所有的紅姑娘都推了出來。姑娘們也都司空見慣,一個個騷首弄姿,習(xí)慣地連連拋出媚眼。

這兩個嫖客作怪得很,對那些花容月貌的少艾偏偏視而不見,只挑了一個半老徐娘。老鴇子一見著了急,忙跟那俗妓遞眼色,那半老徐娘就裝模作樣地嬌嗔了:“再找一個吧!俺一個人可應(yīng)付不了兩個如虎似狼的大男人,盡管俺已經(jīng)五天沒有客人了。”

“少廢話!”其中一個留著花白胡須的喝道,“帶我倆到你的房間去!”

半點溫柔的意思都沒有,半老徐娘未免有點失望??墒且贿M(jìn)房間,她就振奮得立即脫衣解帶了,原來那個留著胡須的隨手扔下一錠白花花的銀子。她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妓女,還從來沒有見過出手如此大方的嫖客哩!如今姿色遠(yuǎn)非昔日可比,卻遭際到如此客人,怎么能不竭盡全力呢?

然而,另一個微胖的客人說話了:“穿上你的衣服,到門口去!”

完全是命令的口吻,妓女好不詫異,狐疑地望著花白胡子。花白胡子一臉嚴(yán)肅,補(bǔ)充道:“不許任何人進(jìn)來!到吃飯的時候,我再賞你十兩銀子。”

“好唻!”妓女答應(yīng)著走了出去,忍不住滿腹狐疑:這真是兩個奇怪的嫖客。太不尋常了!

是的,這兩個嫖客確實不同尋常。這不同尋常不僅在妓女眼睛里,而且在中國歷史上。這是滿清建國的兩個鼎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開國元勛,而是奠定基本國策的核心人物。微胖的是范文程;留胡須的是洪承疇。

呀!兩個“國家級”的“重量人物”怎么同時跑到妓院里來了?神神秘秘地,要討論什么國家大事?

不錯,他們要討論的問題可非同小可!那歷史穿透力是千秋萬代的。所以無法記入史冊,正如關(guān)系到國計民生的重大決策都是在飯桌被窩決定的一樣,無法記入檔案。真實的歷史是權(quán)力者消遣的產(chǎn)物,舔腚的去寫正史,糊涂蟲去寫野史。

賣弄風(fēng)騷的女人一走,范文程就莞爾一笑,說道:“洪尚書所以約我同逛妓院,我想不會是動了那種雅興吧。只怕是因為世上的哥們唯有‘嫖友’最鐵吧?”

洪承疇啞然失笑,卻又故裝糊涂:“何以見得?”

“在世人看來,最不入流的莫非‘賭’與‘嫖’二字,一旦共為之則羞于對人說。其實,二者乃有天壤之別:‘賭友’共用一副賭具,賭資卻是各有所屬的,所以世上決沒有真正的‘賭友’,賭徒之間最后是要動刀子的;‘嫖友’則迥然異趣,女人本來也是各有所屬的,但在‘嫖友’之間卻是共同的玩具。彼此之間毫無隱私,還須共同保密——”

“聰明!絕頂聰明!”洪承疇夸張地喊道,“不愧為‘塞外第一才子’!今日洪某所以要邀請閣下來賤地交心,就在于‘脫了褲子說話’,彼此不存一寸隱私。”

“當(dāng)真?”

“當(dāng)然。”洪承疇十分認(rèn)真地說,“洪某雖然虛度幾秋,但是晚到十年,自當(dāng)以后學(xué)者自居。如果說此前尚未能與輝岳先生推心置腹的話,那么,從今而后,就該肝膽相照,患難與共了。”

“那好,我也就直言不諱了。”

“正該如此!洪某洗耳恭聽。”

范文程沉吟片刻,突然問道:“‘貳臣’的滋味如何?”

實在是過分突兀了!這個范文程一向持才傲物慣了,說話直截了當(dāng)也不能如此不留余地呀!這讓人如何回旋?幸虧這個洪承疇是在官場的油鍋里炸黑了的人物,那臉皮比城墻還厚,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鎮(zhèn)定如初,讓人嘆為觀止。

但是他畢竟是一個“官”,有著官的奇特自尊心。他在略一停頓之后,立即反擊了。

“跟閣下毫無二致。”

“怎講?”

“我如果記得不錯的話,輝岳先生應(yīng)該是范文公的后裔,請問,先生還記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教誨嗎?”

洪承疇畢竟是洪承疇,這反擊著實厲害。刨了你的祖墳,用你祖宗的尸體把你打個鼻青眼腫。

不料范文程竟哈哈大笑起來:“君以‘不肖’責(zé)我,殊不知‘大家都是花花面’,誰也甭說誰。而這,又是時也,運也。無可奈何的事。”

“怎講?”洪承疇把同樣的球扔還給范文程。

“有句俗話叫做‘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正是你這問題的答案。”

“愿聞其詳。”

“我倆不妨把話題說得深遠(yuǎn)一點。”范文程嚴(yán)肅地說,“從華夏文化的根本說起。漢唐以降,獨尊儒術(shù),孔圣人的一套就被奉為經(jīng)典。以此為基礎(chǔ),確定了‘大一統(tǒng)’的華夏文明,確實燦爛輝煌,到了宋代,登峰造極。盡管‘程朱理學(xué)’所謂的‘心中無妓’有著不可名狀的虛偽;但是‘男女授受不親’、‘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這些教條還是被恪守著。換句話說,就是社會不失誠信,君子與小人涇渭分明,就在于道德水準(zhǔn),整個社會有一個‘道德底線’。”

“不錯,華夏歷來提倡誠信為本——”

“問題正在這里。”范文程按照自己的思路繼續(xù)說下去,“先祖范文公生活在宋代,他才能說出那樣‘兼濟(jì)天下‘的話,而且有可能身體力行。他不會超越時代??涩F(xiàn)在我輩行嗎?”

說到這里,范文程定定地瞅著洪承疇,洪承疇若有所思,覺得眼前這個文弱書生思路不凡。

范文程繼續(xù)說下去:“可是,蒙古馬隊來了。像狂飆一樣掃蕩了華夏文化,文人們即使你再有才華,也只能被擠到了戲臺上,編兩句《元曲》兒。哪里還有孔圣人的‘仁恕之道’?一場巨大的民族災(zāi)難把傳統(tǒng)割斷了——”

“然則,國朝力圖恢復(fù)這個傳統(tǒng)。”洪承疇迫不及待地打斷了范文程,“太祖接受了劉基的建議,正是要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

“然則,”范文程踢回了同樣的球,“行嗎?”

洪承疇啞然了。這問題太殘酷。

“不行!絕對不行!”范文程冷峻地說道,“且不說朱元璋本人就是孔孟之道的叛徒,即使他真的想提倡,可天下還有真的信仰孔孟之道的士子嗎?還有‘言必信,信必果’的‘正直士大夫傳統(tǒng)’嗎?甭說其他,就看看東廠、西廠就一目了然了。錦衣衛(wèi)數(shù)以萬計但凡一個讀書人,真的懂得一點孔孟之道,想當(dāng)圣人之徒的話,怎么可能去當(dāng)媒孽是非的小人,告密構(gòu)陷的敗類?可你看看整個一個明朝,無恥小人才錦衣玉食,耀武揚威。天子嘴上說要推崇‘大成至圣文宣王’,可實際上卻重用背叛圣人教導(dǎo)的無恥小人,只能種下了千古禍根——從此天下再也沒有了說真話的人;尤其是‘士’。從天子開始,上上下下都戴著面具,還有誠信可言嗎?”

這一番話早就引起了洪承疇的共鳴,他長嘆一聲,說道:“輝岳兄快人快語,盡吐洪某胸中的塊壘。我之所以當(dāng)了‘貳臣’,其中的委屈也只能與智者言,豈足以與俗人道哉!”

“范某又何嘗不是!”范文程惺惺惜惺惺,“蒙受著諸多誤解和非難,牙掉了,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吞。”

“這種苦衷也只有你我可以彼此訴訴衷腸。沒有今天這樣的機(jī)遇,就只能讓它爛在心肺深處,今日是終得知音了。”

兩個人一唱一和,越說越投機(jī),但酸楚也在升級。

“你我都是自幼飽讀詩書,少年即負(fù)一代文名,弱冠即以國士自許,然而報國無門,奈何?”

“洪某又何嘗不是?雖改為戎途,大半生鞍馬倥傯,但是有袁崇煥等人的尸骨為鑒,這‘國’,已經(jīng)棄我如蔽帚,我等也只能投奔新主了。”

“然而,新主就那么可靠嗎?君不見他們搶掠成性,殺人如麻嗎?”

“所以君才一再上書睿親王(指多爾袞),要求止嗜殺。”

“是的,好生者天之德也,自古未有嗜殺而有天下者。”

“然而我更寄希望于幼主(指順治皇帝)既然叫我教他,也許就有可能重建華夏文明。”

范文程對洪承疇刮目相看了,因為此刻的洪承疇一改方才的牢騷滿腹,怨氣沖天的神態(tài),儼然一副以天下為己任的堅毅姿態(tài)。政治家都是“變色龍”,但是這個洪承疇變得也太快了。望著他志得意滿的樣子,忍不住想“大煞風(fēng)景”。

“你想過沒有?你要效忠皇帝,必須提倡華夏文明,而真的有了成果,華夏文明改造了從大森林中走出來的后金人,那你就成了普天下公認(rèn)的‘貳臣’。你這是木匠做枷,自己把自己釘在了恥辱柱上!”

洪承疇立即變得十分沮喪,是的,他面對著一個“怪圈”。他感到十分悲哀:舊主子無法效忠;新主子又效忠不得。但是在范文程面前,他要顯示自己一個政治家的氣度,于是色厲內(nèi)荏地說;“泰西(指歐洲)人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為了華夏文明,我只好忍辱負(fù)重了。”四

公元1644年10月,多爾袞組織了盛大的儀式,隆重地迎接順治皇帝進(jìn)入北京,開始了滿清朝廷控制全中國江山的征途。

兩個主要謀臣洪承疇和范文程為他制定了一系列開國綱領(lǐng):安撫遺民、任用明官、制定律令、征求冊籍、減少賦稅等等,其中最主要的是妥善處理崇禎皇帝的后事,為他隆重地舉行“國葬”。

這些重大的決策其實都是在妓院子里兩人形成共識之后,由范文程提出來的,這一方面是因為范文程與多爾袞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多爾袞對他言聽計從;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洪承疇本人善于“藏鋒”。他喜歡躲在幕后,不顯山也不顯水地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主張。

而且,兩人還形成了默契,洪承疇要擔(dān)負(fù)起更為重大的使命了。

如何解釋“清兵入關(guān)”、“建都北京”?按照兩位卓越的政治家的說法,這是關(guān)系到“人心向背”的重大問題。“名不正則言不順”,普天下都關(guān)心的重大問題必須理直氣壯地提供“名正言順”的解釋。這種時刻就用得著“文臣”了。“文臣”與“文人”雖然都是被豢養(yǎng),但是迥然不同。“文人”是一幫“書呆子”,只知道拍馬屁,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政治效果”,幼稚得很。比方主子身上明明長了一塊瘡,丑得很,文人們卻偏偏要大唱贊歌:美若芙蓉,艷比桃李。就讓人啞然失笑了。文臣則不同。文臣的本事就在于能把主子的一切都解釋得恰如其分,要的是最大的“政治效果”。還是那塊瘡,文臣則會說,那是禮儀的需要,為公而忍受巨大的痛苦等等。所以文人只能在野,而文臣方是當(dāng)朝。

他和范文程都是文臣,所提供的解釋是:“為爾復(fù)君父仇,非殺爾百姓。今所誅者為闖賊。”也就是說:闖賊殺了你們的君父——崇禎皇帝,我們是來幫著你們報仇的。我們要殺的,就是闖賊。你看看,多么名正言順呀!

要這種“政治效果”,就得借崇禎皇帝的尸體大做文章。于是——

為了禮葬這個吊死煤山的末代皇帝,真是煞費了苦心。先是確定謚號,該給予多少字呢?又該給些什么字呢?斟酌再三,最后才確定為“莊烈愍皇帝”。真想把世間美好的字眼兒都加在這具僵尸身上,寧死不屈,還不壯烈?但是,卻決不僅僅是壯烈,而是“莊”烈,是一個莊重大方的舉動,一個“莊”字不僅充分肯定了他的自殺,而且為他“馭下甚嚴(yán)”的一生畫上了一個光輝的句號。如此以來,所有沾親帶故的都大放異彩,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是“一人”(皇帝)升天,雞犬得道,連吊死了崇禎的那棵歪脖子樹都得到了封號。

當(dāng)然葬禮極其隆重。崇禎皇帝的尸體被解了下來,可是裹尸的綢緞呢?還有特意為皇帝準(zhǔn)備的棺槨,都已被農(nóng)民起義軍破壞凈盡。這些都是皇帝專用的禁忌品,自然引起巨大的憤慨,因而破壞得非常徹底?,F(xiàn)在要收集起來,談何容易!幸虧那修筑了十幾年的思陵,破壞起來不是那么容易,崇禎皇帝終算有了一個“壽終正寢”的地方。

美中不足之處卻是致命的。沒有皇太子!主祭人缺位,實在令人遺憾。他們發(fā)動了“群‘官’運動”,掘地三尺也要把皇太子找到,真的是如火如荼。

田國舅自然成了重點運動對象,日子就有點難過。這個人實在有點洪福齊天,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換了三個主子,而且都是在上層“活躍”。投奔李自成的時候,他僅僅出賣了兩個小皇子,用他倆稚嫩的生命換取了田府的繼續(xù)富貴。現(xiàn)在又換了新主子了,打的是“為明室復(fù)仇”的旗號,他要去表示效忠實在不難,問題是新主子索要的見面禮,他卻沒有辦法奉獻(xiàn),這真讓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才好。

新主子僅僅問他太子在哪里?太子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他只能獻(xiàn)出長平公主。

長平公主不是被崇禎皇帝殺了嗎?

不錯,當(dāng)初已經(jīng)被酒燒得神志不清的崇禎皇帝確實給了她一劍,但是卻沒有刺在要害處;可同時說出的那句話,卻深深地刺進(jìn)了她的心底。她的心死了。

她被人救了起來,自然是去投奔國舅。最近便的親戚還能超過親娘舅嗎?于是她就在田府里安身。

不久,皇太子找來了。姐弟抱頭大哭一場,然后問太子:“你這一向都藏在哪里?”

一個“藏”字問得人們好不心酸,剛剛?cè)套〉难蹨I又流了下來。片刻之后,太子才抽抽泣泣地說道;“城陷之日,我單獨藏匿在東廠門外,那里幾天都不見一個人影。我餓得實在沒有辦法,就趁著黑夜,偷偷地走到了東華門,看到了一個豆腐店。好歹進(jìn)去了,沒忘爹爹的教導(dǎo),見了年輕人叫大叔。被我叫著大叔的是個店小二,他平生第一次被人叫著大叔,所以就給了我一碗湯,知道我是落難之人,還送了我一些舊衣服,讓我在灶前燒火。住了五天,有人來盤查我,他怕我暴露,就將我送到了崇文門外的尼姑庵里,當(dāng)了老尼收養(yǎng)的孤苦伶仃的孤兒。直到聽說了清兵入了城,把闖賊趕跑了,而姐姐還活著,這才前來相見。”

太子哭訴完畢,本想能換取公主的很多眼淚,豈料公主卻是出奇地冷靜。她只是冷雋地說:“只見這一次面就足夠了。馬上離開這里,走得越遠(yuǎn)越好!”

太子大惑不解,愣愣地看著姐姐。

“快走!”長平公主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道,“走晚了你就是死路一條!”

太子滿腹狐疑地離開時,公主又在身后加了一句:“記住:管什么都可交,就人不可交!”

其實,公主自有自己的思考:這個田國舅既然能夠把皇三子定王和皇四子永王交給了李自成,那么,就很難保證他不把皇太子出賣給清朝。她不想把這種情況告訴太子,怕他在逃難的途中增加眼淚,就把眼淚獨自吞了。

太子找不到了,洪承疇們就在長平公主身上作文章?;噬项C旨賜婚,就是原來選定的駙馬。同時還賜給田地、金錢、府第、車馬??傊?,被闖賊剝奪的一切榮華富貴,統(tǒng)統(tǒng)交還給你,你長平公主還不任憑我擺布嗎?

殊不知長平公主上表了,居然是要求出家:

哀莫大于心死,罪女經(jīng)歷了家國之痛,已經(jīng)萬念俱灰。唯愿青燈古佛伴此一生,吃齋念佛,超度亡靈。其余何足道哉?只好奉還陛下的賞賜了。

洪承疇讀了之后大為光火:“這個小妮子真是不識抬舉!”

萬萬沒有想到順治這個少年天子居然對表章大感興趣:“好!好!好一個‘哀莫大于心死’。讓我給她對上一句吧!樂莫大于禮佛。頒旨讓她出家,給她選擇一個上佳的佛地。說不定以后朕還要與她一起談禪呢!”

這又帶來了一個“萬萬想不到”!在場的洪承疇暗自思忖:“孺子可教也!”一個思索已久的秘密計劃完全成熟了。他興奮得渾身發(fā)抖。

這當(dāng)然是所有的人都“萬萬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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