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店鋪,寧缺將手中幾張用油浸透的薄紙遞給桑桑,囑咐她好好保存,然后極為罕見地自己燒了壺開水燙了腳,便鉆進(jìn)了帶著濕氣微涼的被褥。還是像以往那樣,桑桑乖乖地睡在床的另一頭,整個身子縮著,像只老鼠。
“七年前我和他在一起也只待了十幾天,然后他就被他那個死鬼師傅帶走,只不過那些事兒你都不記得了。這些年他跟著那個死鬼什么都沒有學(xué)到,到現(xiàn)在也不過是個軍部的諜子,混的實在不算好?!?/p>
“中間確實通過書信,但隔了七年才又見面,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究竟變成了怎樣的人,要說和他之間有多深的感情……未免也太矯情了些。要說我和他的關(guān)系倒還真是互相利用居多,更準(zhǔn)確地來說是我利用他知道夏侯的那些事兒?!?/p>
“但他就這么死了,這事兒很麻煩啊,他們那些村子被屠的事兒現(xiàn)在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當(dāng)然我沒有把你算進(jìn)去,那豈不是就落到了我頭上?但我現(xiàn)在身上已經(jīng)是背了一堆麻煩,哪里還有精神去管這事兒呢?”
桑桑知道他這時候只是需要宣泄或者說是自我說服,并不需要有人搭腔,所以始終沒有開口說話,漸漸的竟像是真的睡熟了。
寧缺卻無法入睡,他睜著眼睛看著屋角被雨水沁滲形成的斑痕,忽然間坐了起來,披了件單棉襖去了小院,從柴火堆里抽出三把舊刀,在井檐低頭磨著。
磨完刀還是沒有睡意,他走到鋪面里點燃燈火,注水磨墨潤筆,隨意扯了張破紙,筆下墨汁潑灑如白天那場大雨,草草寫出幾行字。
“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dāng)奈何奈何。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小寧子頓首頓首。”
寧缺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靜,與紙上那漸趨凄苦激越的字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不知道什么時候,桑桑從床上爬了起來,小侍女披著單衣站在他身旁,默默看著字上的那些字,然后抬起小臉疑問地看著他。
“這些字是一位前人所寫,我只是臨摹?!睂幦苯忉尩溃骸澳俏磺叭水?dāng)年祖墳被掘,雖然馬上被修復(fù),卻無法趕回去看,所以他悲痛郁憤寫了這么幾句話?!?/p>
桑桑點了點頭,但看她眼中的迷惘神情,大概還是不大清楚,寧缺笑了笑,沒有做更多的解釋,臨摹這篇名帖至少不下十回,唯有今夜,他才大概明白什么樣的痛能夠貫穿心肝,何樣的事能讓人臨紙感哽不知何言。(注)
……
……
天亮后,雨便停了。
那輪被春雨洗過的太陽格外清麗,照在幽靜臨四十七巷上,把所有建筑檐角還有那堵灰墻都涂上了一層秀色。老筆齋鋪門大開,寧缺坐在圈椅中捧著卷閑書看著,偶爾被書中內(nèi)容帶的眉頭微蹙或是喜笑顏開,便端起茶壺飲一口茶。
那本看似很閑的閑書中間夾著一張被油浸透了的紙,永遠(yuǎn)不會被雨水打濕的字跡在油紙里顯得非常清晰,他此時沒有看書而是在看這張紙。
這張油紙是卓爾臨死之前塞進(jìn)墻磚里的,上面記錄著寥寥幾個人名,一些行蹤喜好之類的情報,寧缺不知道這張紙和卓爾的死亡有沒有關(guān)系,但他至少清楚一點,如果要讓卓爾死得有價值或者說死后能快活一些,那么他應(yīng)該做些什么。
油紙上的第一個名字是張貽琦。
張貽琦官居帝國御史臺侍御史,負(fù)責(zé)糾察百僚、彈劾不法,這位張御史當(dāng)年還是位署監(jiān)察御史時,負(fù)責(zé)襄助審理宣威將軍林光遠(yuǎn)叛國一案,而當(dāng)他升為御史臺主簿時,又是調(diào)查燕境滅村案官員中的一員。
十三年時間從正八品上升到從六品下,怎么看也算不上是官運亨通,但寧缺并不關(guān)心這些,他只關(guān)心此人在那兩樁案子里面扮演的角色,夏侯大將軍能夠借事殺敵,能夠從屠村案脫身,這人明顯發(fā)揮了一名御史能夠發(fā)揮的作用。
那么,你便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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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王羲之的喪亂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