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而立【二】1

黃金時代 作者:王小波


我騎上車出了校門,可是不想回家,在街上亂逛。我老婆見我煩悶時,只會對我喋喋不休,叫我煩上加煩。我心里一股苦味,這是我的本色。

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隊(duì)時,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長得走不完。我心里緊繃繃,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路邊全是高高的楊樹,風(fēng)過處無數(shù)落葉就如一場黃金雨從天頂飄落。風(fēng)聲呼嘯,時緊時松。風(fēng)把道溝里的落葉吹出來,像金色的潮水涌過路面。我一個人走著,前后不見一個人。忽然之間,我的心里開始松動。走著走著,覺得要頭朝下墜入藍(lán)天,兩邊紛紛的落葉好像天國金色的大門。我心里一蕩.一些詩句涌上心頭。就在這一瞬間,我解脫了一切苦惱,回到存在本身。

我看到天藍(lán)得像染過一樣,薄暮時分,有一個人從小路上走來,走得飛快,踢土揚(yáng)塵的姿勢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歡呼起來:“是他媽的你!是他媽的你!”這是我插隊(duì)時的女友小轉(zhuǎn)鈴。

我們迎­著風(fēng)走回去,我給她念了剛剛想到的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

而陰莖倒掛下來。

雖然她身上沒有什么可以倒掛下來,但是她說可以想象。小轉(zhuǎn)鈴真是個難得的朋友,她什么都能想象。

我應(yīng)該回勁松去,可是轉(zhuǎn)到右安門外去了,小轉(zhuǎn)鈴就住在附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走到這兒來,我絕沒有找她的意思,可是偏偏碰上了。

她穿淺黃色的上衣,紅裙子,在路邊上站著,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樣子,看樣子早就看見我了。我趕緊從車上下來,打個招呼說:

“鈴子,你好嗎?”

她說:“王二,你他媽的¡­¡­”然后就哭了,我覺得這件事不妙——我們倆最好永遠(yuǎn)別見面。

小轉(zhuǎn)鈴叫我陪她去吃飯。走進(jìn)新開的得月樓,一看菜單,我差點(diǎn)罵出口來:像這種沒名的館子竟敢這么要錢,簡直是不要臉。這個東我做不起,可要她請我又不好意思。過去我可以說:鈴子,我有二十塊錢。你有多少錢?現(xiàn)在不成了。我是別人的丈夫,她是別人的妻子。所以我支支吾吾,東張西望,小轉(zhuǎn)鈴見我這個樣子,先是噘嘴,后來就火了。

“王二,你要是急著回家,就滾!要是你我還有在一塊吃飯的交情,就好好坐著。別像狗把心叼走了一樣。”

“你這是怎么了?我在想,這年頭吃館子,最好能知道兩人共有多少錢,等付賬時鬧個大紅臉就不好了。”

“這用你說嗎?我要是沒錢,早開口了!王二,你真叫我傷心。你一定被你那個二妞子管得不善!”

“你別這么說。我就不會說這種話。”

小轉(zhuǎn)鈴的臉紅了。她說:“我就是想說這個。好吧,不談這種話,你好嗎?最近還寫東西嗎?”

我說顧不上了。近來忙著造炸藥。她聽了直撇嘴。正說著,服務(wù)員來叫點(diǎn)菜。她像慪氣一樣點(diǎn)了很多。我不習(xí)慣在桌面上剩東西,所以她可能是要撐死我。

十年前,我常和小轉(zhuǎn)鈴去喝酒。我喝過酒以后,總是很難受,但每次都是我要喝。而小轉(zhuǎn)鈴體質(zhì)特異,喝白酒如飲涼水,喝多少也沒反應(yīng)。天生一個酒漏。夏天在沙河鎮(zhèn)上,我們喝了一種青梅酒,這東西喝起來味道尚可,事后卻頭疼得像是腦漿子都從耳朵眼里流出來。酒館里只有一種下酒菜,乃是豬腦子。鈴子說看著都惡心。我還是要了一盤,嘗了一口,腥得要命。她不敢看那個東西,把它推到桌角,我們找個題目開始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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