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老姚面前,我正要搜索枯腸,編一句什么話,老姚的老婆倒把我的話頭搶過去了。
“你就是學(xué)校派來陪床的吧?怎么不早來!老姚給你們學(xué)校守夜,摔斷了腿,就這么對待他?老實(shí)告訴你,不成!趕緊把他送到病房里去!”
她這么咄咄逼人,把我氣壞了:“姚大嫂,這話和我說不著,你去找我們校長好不好?”
“明天我就去,這叫怎么一回事?你們學(xué)校這么沒起子?老姚一個黨委委員,病了就往狗窩里送?”
這話很有道理。我要是病了,也要躺在這狗窩里,應(yīng)該支持老姚老婆去找領(lǐng)導(dǎo)大打一架。我說:“你去鬧吧,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去鬧了以后,學(xué)校興許能把老姚送到北大醫(yī)院去。”
她走了,老姚睜開一只眼看看我,又閉上了。他和我沒話可講。我拍拍他的腿說:“要尿叫我一聲??!”就閉目養(yǎng)神。過了一會兒,只覺得氣味和聲音太可怕。一睜眼,正看見幾個人把個病人往外送,是個老得皮包骨的老頭子,已經(jīng)死掉了。我想到外邊走走,老姚一把扯住我,氣如游絲地說:
“別走!我一個人躺著害怕!”
真他媽的倒霉,我又坐下,忽然想起李斯的名言:人之不肖如鼠也!這是他老人家當(dāng)倉庫保管員時的感慨。他是說,有兩種耗子。糧庫里的老鼠吃得大腹便便,官倉幾年不開一次,耗子們過得好似在療養(yǎng),閑下來飲酒賦詩,好不快活。可是廁所里的老鼠吃的是屎,人上廁所就嚇得哇哇叫、真是慘不忍睹。于是他就說:人和他媽的耗子一樣。混得好就是倉房鼠,混得不好就是廁所鼠。這話講得有勇氣!基督徒說,人是天主的兒女;李斯說,人和耗子是一個道理。比起來還是我們的祖先會寫文章,能說明問題。我一貫以得道高人自居,從來沒在耗子的高度上考慮問題。可是面對這個急診室,真得想~想了,說這里是茅坑一點(diǎn)也不過分。要是我到了垂危時,也挺在這么一個木板床上聽胖老太太嘩嘩響,這是什么滋味?就算我是詩人,可以把它想象成屋檐滴水(有這么一支吉他曲,美不勝收),可是隔~會就有山洪暴發(fā)之聲,惡臭隨之彌漫,想象力怕也無法將之美化。那時候每´一口氣就如吞個大鐵球,頭暈得好似乘船遇上了八級風(fēng),還要聽這種聲音,聞這種氣味,我這最后一口氣怕也咽不下去。我的二妞子(她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俯在我身上淚如泉涌,看我這慘相,恨不得一刀捅死我,又下不了手,這種情景我不喜歡,還是換上一種。
再過五十年,王二成了某部的總工程師,再兼七八個學(xué)會的顧問,那時候挺在床上,準(zhǔn)是在首都醫(yī)院的高干病房里。我像僵尸一樣,口不能言,連指尖也不能動,沙發(fā)床周圍是一種暗悠的綠光,枕頭微微傾斜,我看見玻璃屏后的儀器。我的心在示波器上跳動。
一個女護(hù)士走進(jìn)來,她化了妝,面目姣好,是那種肉多的女人。乳房像大山,手臂肉滾滾。她解開我的睡衣,把它從我身上拽出去。啊呀王二,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胸膛上的皮皺巴巴,肚皮深陷下去。腿呀腿,就如深山中的枯木,陰毛蓬蓬,沒幾根黑的。那話兒像根軟軟的面條。我不明白,一米九十的身高,老了怎么縮得這么短?女護(hù)士用一根手指把我掀·過身來,在我背上按摩。這可是女人的手!王二老到八十五,也是個男人??墒蔷褪欠磻?yīng)不起來。她又把我·起來,按摩我的胸前,手臂。心狂跳起來,可是身體其他部分木然不動。只有尿道發(fā)熱,一滴液體流出來。她按摩完畢,忽然發(fā)現(xiàn)我身體的異常,“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