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學武的尸體在三天后找到。李寶莉沒有看。大家也不讓她看,因為水泡過后的尸體,已經(jīng)不成人形。廠里本想開一個追悼會,李寶莉說,不用了,這樣個死法,也沒什么好悼念的。廠里覺得也是。廠方和同事都認定馬學武的自殺,是因為承受不起自己下崗這一事實。如果一個人因為下崗而自殺,廠方若還悼念,后面其他人的工作就很難做了。李寶莉的說法,為廠里解了圍。廠長大松一口氣,立即表示要給馬學武的撫恤金追加一千元。
火化的那天,李寶莉帶著小寶去了火葬場。李寶莉的爹媽也去了。他們寸步不離李寶莉,生怕她有個什么閃失。李寶莉說,爸爸,姆媽,你們放心,我不得像馬學武這樣窩囊。馬學武的幾個朋友還有副廠長也去為馬學武最后送行。馬學武的爹媽沒有現(xiàn)身。他們倆一獲悉馬學武自殺的消息,齊齊倒下,被送進了醫(yī)院。
遺體被白布蒙得很嚴,在被推進火化爐的一剎那,小寶突然叫了起來,他高喊著爸爸,不準工人送馬學武進火化爐。幾個大人上前扯他,居然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扯開。小寶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這份凄厲的悲傷令旁邊陪著的大人個個落淚。但是李寶莉仍然沒有哭。她咬著唇,盯著爐子,一言不發(fā),也不勸小寶。小寶哭著哭著,突然舉起雙手對著李寶莉身上一陣暴打,嘴上且說,賠,你賠,你賠我的爸爸!
小寶的話,李寶莉聽起來真是驚心動魄。
旁邊的人忙七忙八地安撫小寶。李寶莉望著小寶,只是冰冷著臉。副廠長滿懷歉疚,走過去說,嫂子,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和小寶,對不起學武。我不該把他下崗的事先跟他說,讓他沒得思想準備。我該先……
李寶莉又一次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打斷了他。李寶莉說,這跟你沒得關(guān)系。他要死,是他的命。這世上下崗的人有幾多?哪個不難過?哪個不傷心?一難過了傷心了,就都去跳橋?都去尋死?長江里的水是用來喝的還是用來泡死人的?我早就想通了,這種男人,根本不值得為他哭。他光顧自己的感受,卻一點也不替別人想。他有沒有想過爹媽這么老了,他甩手一走,他們怎么受得住?他有沒有想過兒子這點小,以后沒得親爹來疼,他又怎么受得???我倒無所謂,不管他活著還是死了,這把生活我總是得扛。再累再難再委屈,我都不得去死。我不能光疼我自己。我的命不是我一個人的,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蠻多人需要我。我有責任陪他們一起過日子。我不能讓我一屋里的人為我擔心為我操心,更不能讓他們?yōu)槲覀摹_@世道,男人不曉得講責任了,我們女人要曉得講。
李寶莉的母親說,講得好,不愧是我的姑娘。這世道,好事壞事,一半對一半,攤到好事就天天喝酒,攤到壞事就跳河去死。都學這樣,這世道哪里還成世道?
副廠長聽得發(fā)呆,覺得眼前這兩個女人的兩番話說得實在是大義凜然而且話淺理深。一時間,他竟無語。李寶莉的腰被母親狠狠撐了一把,心想,是我學了姆媽的為人,還是姆媽最了解我呢?
夜晚,月涼如水。公公婆婆都在醫(yī)院里輸液。兩個人住在同一間病房里,不時長一聲短一聲地號哭,聲音凄厲哀傷,如刺如刀,每一聲都將李寶莉堅硬的心洞透。
置身在這樣聲音中的李寶莉,突然覺得自己雖然對馬學武怨恨入骨,但對兩個老人家卻是罪孽深重。這樣的喪子之痛不當由他們風燭殘年的人來承受。李寶莉想到假如自己有一天突然失去了小寶,那會怎么樣?這個念頭一起,李寶莉打了個寒噤。她情不自禁,驀地在兩張床之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李寶莉說,爸爸姆媽,學武這樣走了,你們心痛,我明白。我也有責任?,F(xiàn)在我心里也不好過。爸爸姆媽,請你們放心,這輩子我保證全心全意地照顧你們,我當是贖自己的罪。
沒有人對她的這番話作出回應(yīng)。
李寶莉想,不管你們怎么想,我會按我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