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學(xué)武死后,李寶莉一直以為她是一家之主。是她罩著這個家。家里大小事情都得靠她來支撐。她心知,離開了她,這老少三個,生活都將了無著落。只有自己努力做事,努力賺錢回家,他們的日子才能過得下去,他們才能像正常人一樣活著,吃得飽,住得暖和,老有所靠,小有所學(xué)。這是她李寶莉的責(zé)任。當(dāng)一棵大樹,蔭庇家人,是她李寶莉的奮斗目標(biāo)。靠著這種罩一大家人的感覺,她的心不飄忽。心里沉實了,走路就走得踏實。
李寶莉萬萬、萬萬想不到的事卻無情地擺在她的面前:這些靠著她生活的三個親人,似乎個個都覺得自己的生活與她無關(guān)。那些話,那些說話的語氣,那些輔助語氣的表情,活像一群被搗了窩的馬蜂,不停地在李寶莉腦袋里亂竄,嗡嗡地蜇她。那樣的疼,沒有讓李寶莉痛徹心扉,卻只讓她疼得麻木。李寶莉想,那么,在這個家里,我算什么?我又是誰?他們跟我還是不是親人?我怎么倒像個外人?李寶莉腦子就算被馬蜂蜇爛,也無法透徹。
凌晨爬起來,她有些昏昏沉沉。天還黑著,風(fēng)依然很大,李寶莉頂著風(fēng)奮力地蹬著自行車。一路似乎非常不順。先是沒看清路邊一棵被風(fēng)刮倒的樹,一頭撞了上去,險些摔了個大跟頭,后來又歪進(jìn)一條淺溝里,鞋子立即進(jìn)了水。
這天的活是挑兩蛇皮袋布鞋送到集家嘴碼頭。走之前,李寶莉用店鋪老板的手機(jī)跟萬小景打了個電話。萬小景還沒有睡醒,說天大亮了打過來就不行?李寶莉說,我等不及了,我心里硬是憋得慌。于是她簡單說了一下昨天的事。說完,李寶莉想落淚,但她還是忍了。李寶莉說,小景,你說,我算什么?
電話那頭的萬小景硬是被她說醒了。她大聲叫道,李寶莉,你這個苕貨⑧!你想當(dāng)這個屋里的救世主,別人卻只拿你當(dāng)個長工。你曉不曉得啊!
萬小景的話,讓李寶莉心里更堵,她接下來,又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李寶莉的母親正在菜場。用的是公用電話。李寶莉聽到她氣喘吁吁的聲音,有些歉疚,卻也顧不得那么多。李寶莉又復(fù)述了她昨天的遭遇。李寶莉說,我扒心扒肝地賺錢養(yǎng)他們,他們?nèi)齻€倒成了一家子,拿了我當(dāng)外人。姆媽,累我不怕,苦我也不怕。但是他們像這樣,我心里蠻受不了。李寶莉的母親說,我曉得你委屈,不過我也曉得你是個大氣的人,扛得住這個委屈。姆媽還是只有那句話,忍。寶莉,忍著。該做什么做什么。
但是李寶莉覺得還是有點難忍。她想,我天天都要回家,他們天天拿我當(dāng)個外人看,我怎么忍?
李寶莉還手機(jī)給店鋪老板。店鋪老板也算聽清了她的電話內(nèi)容。接手機(jī)時說,講這多廢話,有什么用?寶莉,跟你講,有些人到這個世上,生來就是還債的。蠻簡單,上輩子欠別人的,這輩子得還。想清了自己是個還債命,心里就有了底。外人也好,里人也好,又有什么關(guān)系?把債還完,走你的人!你要是慪氣,想不開,那只會欠得更多。寶莉,這輩子你的債如果還不完,接替你轉(zhuǎn)世的人還得替你還。
真是石破天驚啊!李寶莉腦袋像是被人用刀劈開,所有的馬蜂都一飛而去。她挑起擔(dān)子就走,疾步快行,一口氣走到集家嘴,仿佛一點累感都沒有。
李寶莉放下?lián)樱浦鈸?dān),站在堤邊,望著長流不止的江水,心道,真話的,如果我出生就是來還債的,我還就是了,有什么氣好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