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2)

多數(shù)人死于貪婪 作者:慕容雪村


我慢慢地放下電話,心里想:我剛剛找到的工作,連試用期都沒過,這下又完了。然后一點點想起了爸爸,他今年五十四歲了吧?明年就該退休了。表哥看我臉色不對,問我怎么了,我愣愣地盯著他,感覺聲音不像是從自己的腔子里發(fā)出來的,說:“我爸……我爸大概快死了?!闭f完慢慢地坐到沙發(fā)上,心里也不怎么難過,只是悶乎乎的,像堵了塊又黏又厚的肉。表哥拍拍我的肩,嘴張了兩下,不過什么也沒說。我咬著嘴唇,使勁地想爸爸的樣子,想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眉毛,可越想越覺得不像他,一片模糊。只有多年前的一個細節(jié)還算清晰:那是我第一年上大學時的情景,他到火車站送我,手里提著一袋紅富士蘋果,笑呵呵地對我說:“拿著吧,啊,拿著吧,啊?!?/p>

身邊轟轟地響了起來,那是我女朋友在收拾行李,表哥回房待了一會兒,拿了厚厚一摞錢出來,我推開他的手,使勁地搖頭,心里糊涂得無法形容。我女朋友把我叫進屋里,問我要不要帶套西裝,我迷迷糊糊地說:“帶吧,不用了,好吧?!比缓笾敝钡囟⒅粋€念頭忽閃忽閃地冒著,順嘴就溜了出來,我問她:“你這么急著催我走,有什么目的吧?”

她十分困惑地說:“你說什么?”

我居然笑了起來,心頭混混沌沌的,像未開辟的鴻蒙,她關切地問:“你沒事吧?”我搖搖頭,說沒事,大家都沒事。然后提起包就往外走。

表哥一路都在安慰我,我低頭不語,心里那個邪惡的念頭越跳越快,幾次差點脫口而出,都被我死死憋了回去。終于到機場了,他幫我買機票、交機場建設費,風風火火地拉我去排隊,后來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我那時就像鬼附身了似的,既不傷心,也不難過,甚至沒怎么掛念爸爸,心里反反復復地只想著一件事:我走后,這兩個家伙會不會對不起我?想得一頭虛汗。表哥也不安慰我了,站在人群里東張西望,忽然眼睛一亮,捅捅我,說看,那條褲子。我扭過頭,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矮矮胖胖的家伙,長得跟港商似的,一身花里胡哨的行頭,最顯眼的就是一條風騷的大方格褲子。我心里亂糟糟的,也沒細想褲子和我爸是什么關系,順嘴問了一句:“什么褲子?”表哥眨眨眼告訴我:“Burberry,伯百利,名牌,值很多錢!”那家伙大概是聽到了,沖我們點點頭,兩手叉腰,得意地把屁股又撅高了幾厘米。表哥羨慕地仰望著,好像他看到的已經(jīng)不僅是一個屁股,而是天下所有屁股的典范,是一個抽象的屁股、一個后現(xiàn)代的屁股、一個形而上學的屁股、一個內涵和外延都無限大于屁股本身的屁股,同時還是屁股主義的法定代表人。我嘎嘎地笑起來,想陶淵明說得真是對啊,“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現(xiàn)在連親戚都不余悲了,我爸眼看著就要死了,他還在那惦記別人的屁股。

要進安檢了,我終于鼓足勇氣,叫了一聲表哥,說能不能今天就搬走。他一愣,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你不是急糊涂了吧,我搬走住哪里?再說要搬也不用這么急啊。”我想干脆就狠到底,又笑了一下,自己都能感覺到猙獰,說你住哪里我管不著,反正不能住我家里。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安檢門,感覺后腦勺被他盯得嗞嗞發(fā)燙。

我爸死了。從他咽氣,到遺體告別,再到推進焚尸爐,我一滴眼淚都沒掉。我老覺著他不是我爸,他搽了粉,涂了口紅,眼睛緊緊閉著,顯得又冷漠又英俊,對一切都無動于衷,這還是我爸嗎?就算他是我爸,我又為什么要哭?我從沒在意過他,更沒想到他居然還會死。每次給他打電話,除了要錢還是要錢。我真的愛他嗎?只是因為他給過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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