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立即上前跟這位可愛的“老鄉(xiāng)”套近乎,大家忐忑不安,誠惶誠恐。這里不妨多說一句,他的外貌是令人不敢親近的。想想就明白,鍋鏟一樣的門牙,嘴唇包不住,鼻孔略朝天,有點歪脖子(應該不是胎帶的,而是有錢使然),總仰著臉,與人對話時眼睛抬高15度,散漫地望向遠方,遠方空無別物。他是一家集體煤礦的承包者兼負責人,每年向集體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承包費,大頭落入自己腰包。誰都知道他有錢。對于一個有錢人,對于一個當年即擁有專車、小工具車和運輸卡車的人,鄉(xiāng)民的態(tài)度是滿含敬畏,甚至害怕的,不敢靠近也是可以理解的。有錢和沒錢,是界定階層的硬指標,劃定階級的分水嶺。至于來路是否正當合理,無人顧及。車也是。當年不像今天如此普及,確然證明著某種權(quán)力、地位和身份。
那些老弱和幼小的心靈,那些在初冬黃昏手腳冰涼麻木的人們,那些差不多要有家不好回的渴望的眼睛,在內(nèi)心焦渴的等待中,看到了黑暗中的星辰,看到了老鄉(xiāng)的工具車。如果答應把他們捎回去,不僅可一慰心靈,且能夠省掉車票錢。即使讓他們坐在車廂里,也無異于坐在一輛豪華中巴上。像鐵片不可逆轉(zhuǎn)地被磁鐵吸引,大家不自覺地移向那個救星。
磁鐵的反應非常及時,我們得到他滿臉誠懇的回應。我想,當這些要求幫助的人一同擁向他時,他的內(nèi)心一定涌起仁義的暖流,溫暖了我們,也溫暖了自己。
車站的嘈雜全都退去,我的耳鼓充滿得救的福音。他給我們的答復是:我將他們送進車站,再接你們。但你們不能在這兒上車。這里不讓停。你們要走幾步,到復興路上等我。一過交道口,上去那個坡,就在路邊等。我會把你們都拉回去。
還有什么比這個承諾更合乎情理,讓人感激涕零呢!工具車的載荷量至少兩噸,載六七個人算得了什么。人家不需要送站,如果需要,讓我們把他的親人抬進站臺,我們也不會拒絕。我們愿意為他出點力。我們覺得只有馬上出點力表明感激之情,坐人家的順風車才踏實……聽著他沁人心脾同時也是沁人骨髓沁人血液沁人細胞沁人毛孔的話語,大家感動得甚至忘記了說一聲謝謝。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幸運,讓每個人感到的溫暖程度無以復加。
我們戀戀不舍地離開這位“老鄉(xiāng)救星”,一步三回頭往約定的地方趕。這是一段四五百米的路程。我們以暴走速度來完成。若不暴走便會辜負他的一片好心。我們腳步急促,相互提醒,生怕耽誤了他的時間,讓工具車等我們。路上許多人目睹了這一奇怪現(xiàn)象:幾個陌生人,不是朝向車站,而是朝著相反方向,不是朝向一輛公共汽車或者中巴,也不是朝向路上任何一個停著的車輛,而是朝向一個虛無目標奔跑。他們氣喘吁吁跑了三四百米后,向左一拐,隱沒了身影。
我們真的多慮了。我們都跑過了那個無法把握的時間。在工具車到來之前,我們無一掉隊,全都趕到了約定地點。我們的整齊和效率,定會讓我們的“老鄉(xiāng)”滿意得笑逐顏開。
在向目的地沖刺的過程中,激動是顯而易見的。我的思緒也在激動中飛揚。我想起鄉(xiāng)親們對這位老鄉(xiāng)的不公正評價。這些評價無外乎他的牛逼、自大,看不起鄉(xiāng)鄰(主要是窮人),見了當官的一副奴才相,對人苛刻,德性不好。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些評論不值一駁,全是紅眼病人的譫語,道聽途說者添油加醋的妄測,是普遍的仇富心理在作怪。他是一個大善人。他心地純正、無私、無瑕。他體恤老者和弱小。他有“老鄉(xiāng)觀念”:你即便不認識他,他也會適時地雪中送炭。
我當時在縣委辦公室工作,經(jīng)常隨領(lǐng)導下鄉(xiāng)調(diào)研。我沒有為他寫過“情況反映”一類的正面材料,但知道有關(guān)他的一則感人至深的傳說:他給鄉(xiāng)敬老院(還是學校)捐款,款額在萬元以上。他的事跡一時傳為美談。這一善舉足以抵消人們對他的非議和詬病。車站感人至深的一幕,證明了他捐款事跡的可信和可靠,為他既高大也猥瑣的形象,鐵定加注了一道閃閃的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