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樓是死去的人在世的一個誘惑。普通人是換不來死后立牌樓的。普通女人冷不丁被守住貞潔的有立牌坊的人,可那個“女人”活著時已經(jīng)接近于鬼魂。我們來看陳家祖墳的這個牌樓:建于清康熙三十年代末,為陳昌期去世后,其子陳廷敬為了炫耀陳家的顯赫而立。牌樓高約五米,寬七米,為四柱三門式石筑牌坊,雕刻精細(xì),裝飾華麗。石柱底座前為四組抱鼓石,上刻有造型生動的石獅子。檐下中間設(shè)石欄板三層,左右各二層。中間的上層題有“綸誥天申”四個大字,中間為“封冢宰陳公塋”,下部寫“馳贈相國”。左邊兩層刻“顯親”和“總憲萬邦”。右邊兩層為“戴君”和“晉階一品”。這些個字不敢去深究,深究便覺得自己的先祖死后委屈,荒草墳堆,說平了地就平了地了。我的先祖一生窮愁潦倒,人活在寒磣卑俗的窯洞,但從沒有去爭取多余的漢字往自己墓碑上刻??慈思业娘L(fēng)光,生是風(fēng)景名勝,死是風(fēng)景名勝。由此而感悟,古人和今人是一樣的,打破得了舊社會,打不破祖輩出大官的墳塋風(fēng)水。
那便是陳家的墳塋。我靠著一棵樹打量著這片山塬,二十畝地大的一座墳,天地間一個顏色,肅穆。天知人事耶,天不知人事耶?墳?zāi)箯碾[處進(jìn)人顯處,富貴一下就洶涌過來了。圍墻里的墳?zāi)?,讓我猝不及防,進(jìn)入我眼瞼的是那兩只獸,天地的顏色,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從骨架上看,那是兩匹純種的貴族。我明白,沒有石頭就沒有石頭匠人,沒有匠人就沒有這兩匹貴族面文對世人的那種傲慢。陳氏家族在明清兩代,科甲鼎盛,人才輩出。從明孝宗到清乾隆間的二百六十年中,共出現(xiàn)了四十一位貢生,十九位舉人,并有九人中進(jìn)士,六人入翰林,享有“德積一門九進(jìn)士,恩榮三世六翰林”之美譽。在此期間,三十八人走上仕途,奔赴半個中國為官。在康熙年間,居官者多達(dá)十六人,出現(xiàn)了父翰林,子翰林,父子翰林;兄翰林,弟翰林,兄弟翰林盛況。我不想羨慕,也不想嫉妒。陰陽家們慣常用風(fēng)水理論殫精竭慮地揣摩著主人的心思,選擇墳塋,不知是不是只有中國開創(chuàng)了血脈和地脈相融的氣脈關(guān)系?泥土通往糧食的道路上,我親愛的先祖忙碌往返,只能是父農(nóng)民,子農(nóng)民,父子農(nóng)民。這是一個難以言說的寓言:不知道和墳塋的風(fēng)水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盜墓者其實是一把解讀歷史的鑰匙。我看到一個一個塌陷下去的盜坑。富貴難守,上天總會讓它遭逢對手。土堆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寶貝?我想起我的少年時期,村莊外塌落了一個洞,沒有人敢下去,都知道是墳。我父親勇敢地跳了下去,年少不知怕事,我說,我也要下去。墳?zāi)估锏母赣H說,下來!上邊一個人抓著我的兩只小手,父親在下面接住抱下去。我看到一堆糟爛的棺材板,人骨頭七零八落,我想哭,父親顯得很愉快的樣子,沖我吹著口哨。父親說,死人是一把骨頭,活人是一張皮。我還是想哭。因為我想哭,我便從墳?zāi)估锍鰜砹恕N抑挥浀玫厣仙y著一些綠銹銅錢,我出來后看到父親扔出一些銹得看不出是什么樣子的耳環(huán)和帽飾來,最后扔出來的是一個骷髏,地面上的人尖叫著四下逃開。那是人民公社時期,地是大隊的地,剛收割完小麥,一個后生一腳把那個骷髏踢進(jìn)了墳?zāi)?,我父親一拳頭沖著他打了過去,靈魂附著于亡者的尸體之上“事死如事生”,只有妥善安頓,才能保證活著的平安。父親拉著平車把那個墓填實,雙膝跪下,我看到揚起的灰土下,我的父親有北方人的情義在起伏。我擔(dān)心以后我走過會不會害怕。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第二年,我看到長出的小麥把墓地豐富成了麥田,麥浪翻滾,麥芒朦朧,生長創(chuàng)造了奇跡,我再也尋找不到那座墳塋的影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