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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瑭坐在地質鉆探隊的軍綠色帳篷里,以狼毫小毛筆,蘸著朱紅色顏料,為巖心箱里的巖石,進行地質編錄。
帳篷外的山道上,猛地卷起了一股大旋風。
旋風飛沙走石,遮天蔽日,來勢洶洶,桌上的地質資料,“唰唰唰”地翻卷、撕裂、騰空……孟瑭急忙將帳篷的厚門簾放下,旋風仍將其頂撞起來,且風勢愈發(fā)強勁!
掛在鐵絲上的毛巾,飛來蒙住了孟瑭眼睛,飯盒、肥皂盒、塑料臉盆,齊刷刷亂跳,桌上的顏料瓶被掀翻,“骨碌碌”滾向巖心箱,“砰”地砸碎,巖石上像滲出了淋淋的血……
這時,孟瑭聽見了手機在響。
山里的手機信號極不穩(wěn)定,孟瑭的眼睛被沙塵迷蒙著,掏出手機,蹲下,又站起,轉而背對著風,將手機換到左耳來聽。
“瑭兒,瑭兒……”母親的聲音火焦火燎,“你爸快不行了……你回來啊,抓緊回來啊……”
母親的電話掛斷不久,風,也停了。
孟瑭走出帳篷,視線掃過莽莽群山,極力朝故鄉(xiāng)的方向看去:剛才那一陣旋風,來得不早不遲,難道是幽幽冥冥之中,萬里之外的故鄉(xiāng),飛派而來的信使?
在飛機上,孟瑭有過一千種揣測和設想,而當一腳踏進家門,卻見母親抱著一只貓,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身上臉上密匝匝地罩著一層竹影,眼神空空怔怔……
父親孟夏是玉州珠寶翡翠行里的名人,心胸坦蕩,結交頗廣,不沾煙酒,身體健康,起居規(guī)律,飲食如常。自二十二歲時涉入翡翠行,數十年來,無論賭石辨玉,雕琢翡翠,均受人稱道。而今,風雨坎坷都邁過,妻賢子壯,家庭和睦,事業(yè)有成,風生水起……卻怎么說去便去了呢?
孟瑭走到母親身前,蹲下來,那只貓“唰”地從母親臂彎里掙跑了。孟瑭搭著母親的肩,想將她扶起來,卻感覺母親的整個身子在抖動……孟瑭最擔心母親這種狀態(tài):內心悲楚,卻連淚水都無法哭出了……
在市醫(yī)院的太平間,孟瑭見到了父親:他靜靜躺在冰柜中,臉上籠著一層霧氣,下嘴唇略略前突,似乎是一種倔強的抗爭表情,一種抗爭后的堅毅與驕傲,釋然和從容……
小時候,孟瑭愛睡懶覺,父親時常抱走孟瑭的被子,孟瑭凍得瑟瑟發(fā)抖,敢怒不敢言地看著父親時,父親便是這種下唇略略前突的表情。孟瑭考上地質學院,春節(jié)回家,在父親面前,以專業(yè)地質知識,滔滔不絕地說著關于翡翠的成因,并自信滿滿地說,終有一天,他要破解翡翠賭石的秘密。父親一邊包著餃子,一邊靜聽著孟瑭的話時,便是這種下唇略略前突的表情。孟瑭大學畢業(yè),雄心萬丈地要和父親干一場大事業(yè),父親卻要求孟瑭先到地質隊去“淘涮”幾年。孟瑭在地質隊風餐露宿的生活中,經過一番“淘涮”,變得沉默而沉穩(wěn),滴酒不沾的父親,第一次坐下來與兒子喝酒時,也是這種下唇略略前突的表情……
感念著父親的點滴舊事,孟瑭跪在太平間外堅硬的水泥地上,燃起香燭,將一沓火紙剝開,一張張地揭起,投入飄擺跳動的火光中。
母親臉上掛著淚痕,來勸孟瑭,孟瑭站起身來,攙扶著母親,緩緩朝外走去。一長一短的兩截影子,錯動伸縮著,被一團青煙籠罩住,漸漸模糊了去。
在回家的路上,母親使勁抽動鼻息,同孟瑭講起了父親的遭遇……
三個多月前,父親去了一趟緬甸,原本想買幾塊好的翡翠原石,應對下一輪的銷售旺季,可如今翡翠價格連連上漲,各路商家都將翡翠產品看做了投資升值的主渠道,無論懂翡翠的,或不懂翡翠的,都參與熱炒翡翠,致使翡翠原石市場混亂無序,愈發(fā)地“一石難求”。父親最終空手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