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鸰,讓我說一說我的初戀故事好不好?丫頭莫笑,我是跟你講真實的。她叫田玉娘,我的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年紀(jì)跟你差不多。好像每個人的初戀情人都是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奇怪。你說其實一點都不奇怪?你怎知道?你今年才幾歲?哈,小姑娘臉飛紅啦!反正讀小學(xué)時,我天天都巴望看見她穿著白衣黑裙——那是我們?nèi)A文學(xué)校的女生制服——肩膀后拖著兩根辮子,手里拎著飯盒,大清早獨個兒穿梭走過校門口那長長兩排露珠閃閃的芭蕉樹,邊走,邊東張西望,尋尋覓覓走進校門來。丫頭啊,我永遠忘不了,她那雙辮梢上拴著兩蕊子紅絲線,一晃一晃,不住搖蕩在南洋那白花花大日頭底下。大清早,鬼趕似地我就飛跑到學(xué)校,氣喘吁吁,整個人瑟縮在校門口日影里,悄悄伸出脖子,望著那一路甩著花辮梢、搖曳著小腰肢慢慢游逛過來的田玉娘,我那兩只眼睛啊直眺望得——你說癡了?對!丫頭你了解。
“那時我們家住在南中國海一個名叫‘婆羅洲’的島嶼。島上有個英國殖民地叫‘沙撈越’。我們家八兄弟姐妹就在沙撈越首府古晉城上學(xué)。我個頭高,老師叫我坐最后一排。不瞞你說,我上課不甚專心,三不五時就偷偷聳出脖子,癡癡呆呆盯住講臺下那雙小花辮。田玉娘仰起臉兒專心聽講,可老師一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字,她就猛一摔辮梢上扎著的那兩根紅頭繩,望到窗外,好久好久只顧絞起眉心,怔怔想著自己的心事。那一霎,我的心變成了一顆玻璃球,突地彈跳起來,摔落在水泥地板上,碎了。朱鸰丫頭,你又乜斜起眼睛瞅著我,抿住嘴唇噗哧噗哧偷笑!玻璃球的比喻有點不倫不類,我曉得,可這是我那時心里真正的感受呀。就這樣我每天癡癡守望著田玉娘的辮子,守望得眼皮都酸了,終于熬到新學(xué)期開始啦。這年我們班上有五十四個學(xué)生(男生二十九個,女生二十五個)男生女生分兩邊排排坐,楚河漢界壁壘分明,可就偏偏多出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找不到伴兒。好心的葉月明老師——這位女老師,后來聽說跟她丈夫,在我們學(xué)校教高年級公民課的何存厚老師,進入森林打游擊,當(dāng)上臨時革命政府新聞部長,沒多久就被英軍打死了,死時才二十八歲——就是這位年輕的級任老師,安排我和田玉娘坐在教室中央,共享一張書桌。我永遠思念葉月明老師,真的,倒不是因為她撮合我和田玉娘兩個,我才說她好心。丫頭你說‘撮合’這兩個字很難聽?唉,你別盡挑我的語病呀。后來聽說葉月明老師陣亡了,我們?nèi)W(xué)生都哭,半夜偷偷燒金紙祭拜她和師丈,男生都宣誓,長大后要加入游擊隊,殺英軍替老師報仇。后來有些同學(xué)念完中學(xué),真的就結(jié)伙進入森林,可那個時候英軍已經(jīng)撤退,沙撈越獨立了,莫名其妙變成馬來西亞聯(lián)邦的一個‘州’。這是后話,將來再跟你講。我為何沒跟同學(xué)一起進入森林?我來臺灣念大學(xué)啊,但我一直討厭英國人,朋友們都稱我為反英分子。反正,葉月明老師進入森林后,我們班換了級任老師,但我還是跟田玉娘坐在一塊。田玉娘最愛洗澡,每天總要洗上兩三回。南洋大熱天,別人身上從早到晚汗黏黏、臭腥腥,她的身子卻總是帶著清清涼涼一股香皂味兒。每天上課,端坐在田玉娘身邊,我就忍不住悄悄聳起鼻子,神游太虛,只顧吸嗅著那一縷一縷從田玉娘身上飄漫出的肥皂清香——朱鸰,我告訴你,那是天堂耶!
“那陣子好久沒下雨了,南洋的大日頭火辣辣當(dāng)空照,中午休息,同學(xué)們都躲到學(xué)校旁橡膠林里一邊納涼一邊吃便當(dāng)。田玉娘忽然走過來,悄悄伸出她的小指頭,勾了勾我的小指頭,央求我陪伴她進入森林,尋找葉月明老師和師丈,因為她昨夜做了個夢,夢見葉老師血淋淋披頭散發(fā),手里握著一支卡賓槍,打赤腳,跌跌撞撞,獨自個在森林里奔跑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