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娘踮著腳尖走過去,凝起眼睛,不聲不響佇立墳前,好像在想著什么心事,兩只手兒只管緊緊捏住胸前那雙小花辮。怔怔瞅望了一會兒,她忽然弓下腰身,撿起地上一根枯黑樹枝,使勁刮掉墓碑上覆蓋的苔蘚。我趕忙湊上眼睛,仔細一瞧,看見那塊石板上刻著幾行字:楊氏什么孺人之墓,道光二十年立。南洋客家婦女墳上都刻有‘孺人’這個稱謂,所以我從小就認得這兩個字??墒?,道光二十年,那究竟是什么時候呢?這座墳?zāi)箍雌饋硗埰苹臎?,?yīng)該是很久以前立的吧。朱鸰丫頭,瞧你聽我講這樁童年往事,聽得兩只眼睛一瞪一瞪的,好像有滿肚子的疑問。你心里一定在思索:南洋森林里怎會有這樣一座孤零零、冷清清的中國墳?zāi)鼓兀織钍嫌质钦l?一個唐山客家女子怎會流落在婆羅洲?她是怎么死的?她有沒有親人?這些問題你問我,我卻又去問誰呢?直到今天,跟隨你在臺北街頭游逛,我心里還記掛著南洋深山的這座古墓,可是想破了頭,也還沒想出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來。這塊地離河邊很遠,方圓好幾里并沒有人家呀。
“雙手合十,田玉娘弓著腰站在青苔古墓前,默默祈禱,忽然眼圈一紅,撲簌簌流下兩行眼淚來。她抓起辮子往肩后一摔,拂拂身上那邋遢的小白衣小黑裙,回身招招手,扯住我的衣袖,我倆跪落下來,撿起地上一把枯樹枝,舉到頭頂上誠誠敬敬向楊氏夫人拜三拜。淚汪汪,她仰起臉龐眺望天空,嘴里喃喃念念不知祝禱什么:‘天公伯,請你老人家低下些頭來,聽我禱告……’
“天黑了,我們兩個人蜷縮著身子抱住膝頭,肩并肩,蹲坐在墓碑前那座祭壇上,不敢闔上眼睛。天不下雨,叢林里黑漆漆熱蒸蒸。半夜山中突然雷電大作,風(fēng)暴來臨了。我們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看見過閃電啦。每天早晨起床上學(xué),一抬眼就望見那顆白晃晃的大日頭高掛天頂。這會兒半夜黑天,馬當(dāng)山巔倏地冒出一條閃電,張牙舞爪,活像一只斑斕燦爛的白色大蜈蚣,簌落簌落一路扭擺著腰肢,飛爬上天頂,停駐好一會兒,猛然扯起嗓門吼叫兩聲,空窿空窿。叢林里的飛禽走獸全都被喚醒了。大伙兒眨著眼睛,屏著氣,拱起肩膀伸出脖子豎直耳朵,等待著。電光閃爍中,我們看見幾十只天堂鳥拖著五顏六色的長尾巴,繽繽紛紛從林子里飛撲出來,棲停樹梢頭,鬼眼般睜著一雙一雙骨碌骨碌的瞳子,直瞪著我和田玉娘。螃蟹成群結(jié)隊鉆出泥沼,沒頭沒腦急急慌慌,滿地亂爬。古墓四周那排椰子樹一齊彎下腰來,迎向山巔一簇電光,搖甩起樹頂一蓬椰葉,癲癲狂狂,乍看好似一群婆羅洲原住民達雅克族姑娘,扭著水蛇腰,甩著一頭黑瀑瀑的長發(fā)絲,聚集在閃電下,向她們的神靈拜舞。最初,我們感到又害怕又興奮,可是那一整夜,閃電只管窸窣不停,把黑夜的叢林照耀得比白天的城市還明亮。偌大的森林萬千棵樹木,一下子全都被陰森森白燦燦的電光淹沒了。好久好久,我們這兩個娃兒手牽手、肩并肩蹲坐在一棟雪白水晶宮中,仰起臉龐,不住眨著眼睛,呆呆眺望頭頂上那一大窩糾纏嗥叫的白蜈蚣。朱鸰丫頭,你瞧,那幾十只肥大的蜈蚣,一只追逐一只,飛爬在滿天星星懷抱中,只顧交尾戲耍,卻沒給人們帶來期盼了兩個月的雨水。山腳下四野悄沒人聲,游擊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馬當(dāng)山兀自聳立在白雪雪一片樹海中,黑魆魆。
“一整夜天地間雷電交加,空窿空窿,就是不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