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緊吸了兩口氣，鎮(zhèn)定住心神，伸出雙手掃撥開那一只又一只從門洞中伸出、抖簌簌、爭相朝向我的褲襠抓過來的白癍手爪子，捂住兩只耳朵，穿梭過那一檻又一檻的呼喚聲，頭也不回，蹦蹦濺濺踩踏著水檐下一洼洼陳年尿溲，落荒而逃，終于鉆出了寶斗里深處的黑胡同。

豁然，眼前一亮！

十幾間門洞子燦亮著紫紅日光燈，圍攏住一座小小的四合院。我站在院門口，伸出脖子窺探一會兒，才拔起腳跟，跑進(jìn)庭院中央，揉著眼睛四下張望。門洞口一環(huán)環(huán)紫光燈下，影影綽綽倚著門佇立著四五十個(gè)少小姑娘，花衫子小短裙，大冷天一個(gè)個(gè)渾身打著哆嗦，把兩條細(xì)嫩手膀子環(huán)抱在胸前，仰起臉龐，隔著一檐滴瀝的猩紅雨，眢眢眺望天頂那一輪水濛濛的月亮。乍然聽見腳步聲，姑娘們紛紛轉(zhuǎn)過頭來。檐下幾十雙烏黑眼瞳子登時(shí)一亮，一齊朝向院門口睨睇，笑，不笑，只顧瞅住這個(gè)拎著書包黑天雨夜闖進(jìn)她們家院子的僑生。孤魂野鬼般，我淋著雨打著哆嗦，獨(dú)自個(gè)站在庭院中央，瀏覽四周那一群群聚集在紅門洞口的花姑娘，心中一片茫然。滴水檐下招啊招啊，驀地伸出兩只皎白的手腕子，十指尖尖涂著猩紅的蔻丹，朝向我勾過來。我掏出香煙，抖簌簌點(diǎn)上一根叼在嘴里，踩著滿院子迸濺的雨珠，向前邁出五六步。門燈下那兩張小圓臉兒紅噗噗，漾亮起兩雙小酒渦，忽然噗哧一笑，綻露出嘴里兩排晶瑩的小門牙。

好妖嬌的一對孿生小姐妹。

“客兄，入來困覺?！?/p>

“對不起，請問兩位小姐——”

“你講啥咪？”

“這里有路出去嗎？”

“聽無?！?/p>

“你講卡大聲點(diǎn)哦?！?/p>

“對不起小姐，我能不能出去？”

“害嘍！”

“慘嘍！”

“你們兩姐妹一口一聲說什么呀？”

“伊講——”

“這里無路出去的哦?！?/p>

“我要回家?！?/p>

“唉?！?/p>

“今晚這里就是你的家啰?！?/p>

小姐妹倆手挽手，并肩站在她們家屋檐下，吱吱喳喳你一言我一語表演相聲似的只顧逗我。我站在檐外庭院中聽得傻了。滿院子紅門洞，幾十雙陰藍(lán)小鳳眼撩啊撩，只管朝我挑脧過來，瞅一眼笑兩笑。臨春閣水檐下一個(gè)身穿黑線衫紅短裙的小小姑娘，癡癡呆呆，咧開嘴唇上涂著的一蕾子血紅丹朱，懨懨望著門外的雨，哈啾，忽然打出了個(gè)大噴嚏。她挑起眼皮眱了我兩眼，慢慢轉(zhuǎn)過身子從腋窩中抽出手絹來，擦掉腮幫上沾著的鼻涕，驀然一回頭，眼波流轉(zhuǎn)，似笑非笑只顧睨住我，伸出小指頭悄悄捅起鼻孔來。心一蕩，我抬起腳上那雙濕漉漉的大皮鞋，繞著紅院子尋尋覓覓，一門子一門子依序逡巡過去。臨春閣。結(jié)綺閣。望仙閣。

——對不起，我能不能打個(gè)岔？

——丫頭，你想說什么？

——你是不是在尋找你的桑妮亞，那個(gè)俄國小妓女？

——哈！朱鸰丫頭，你這顆小小的腦袋瓜可真會想喲。

——這一輩子你一直在尋找桑妮亞，對不對？

——尋找，尋找，我生生世世都在尋找……天知道我到底在尋找什么！

——我打斷你的故事，抱歉！你繼續(xù)講下去吧。

——唉，反正那天晚上我就這么淋著雨，莫名其妙，被困在寶斗里深處，那座盤絲洞般紅滟滟燈影迷離的四合院里，尋尋覓覓，一門洞一門洞逡巡徘徊。奇怪啊，我看見家家堂屋香火繚繞，當(dāng)門供奉著一個(gè)金漆雕花小神龕，龕子里肥頭大耳披紅掛彩，不知垂拱著一尊什么神佛，只見他噘嘟著兩片肥厚的嘴唇，兩粒小眼珠骨碌骨碌……丫頭，你說這個(gè)神佛就是天蓬元帥豬八戒?。窟€挺像的。梆，梆，梆，好幾家堂屋里傳出木魚聲。我把頭探伸進(jìn)望仙閣水檐內(nèi)，看見媽媽桑頭上頂著一顆銀白發(fā)髻，身上披著黑布道袍，跪伏在佛龕下，趴著拜墊，雨打芭蕉似的一槌一槌只顧敲著木魚。閣樓上一窩男女在打架。奧多桑，哈喲打甘嘎——一條嬌嫩小嗓子抖著抖著突然凄厲地慘叫出一聲——啊，阿那達(dá)，娥媽嗯咯死哥依死哥依——丫頭別問哦！我也不懂這是什么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