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蕪城之壹(1)

荒蕪城 作者:周嘉寧


醒來的時候仿佛接近清晨,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是能感覺到外面透進(jìn)來的紫色微光。我一動也不敢動,希望睡意能夠再次到來,好返回那個夢境。

夢里是咖啡館門口窄窄的馬路,夏天剛剛到來,兩邊的泡桐樹褪去花朵以后開始瘋狂地長出新綠色的葉子,即使在夢境中,也依然能夠感到空氣里的水分,但是并沒有實際的觸覺,也不覺得悶熱。我大概正在上班去的路上,心里充滿一種被夢境放大了的喜悅,喜悅感在身體里像氣球一樣膨脹,因為簡直無法承受而帶出些悲傷來。我加緊步子,能聽見自己輕微的喘氣聲,呼哧、呼哧。沒有其他聲音了,四周安靜極了,也沒有人,商店都還是關(guān)閉著的。只有越來越急切的喘氣聲,呼哧,呼哧。我走得有些焦急起來,惟恐錯過什么似的,心臟也怦怦直跳,擔(dān)憂著夢就要結(jié)束了。

很難描述夢境與現(xiàn)實的邊界。我此刻醒來,覺得四肢還浸泡在蔥翠的夢里。我沒有睜開眼睛,害怕泡桐樹成片的綠色就此淡去。也并不翻轉(zhuǎn)身體,極小聲地呼吸,但膝蓋關(guān)節(jié)咯噔響了一下,像是收到信號似的,綠色迅速褪去,連帶著夏日所有的知覺,平靜而喜悅的情緒,都好像被水洗過一遍,再一遍,毫無余地,徹底不見。

其實并不是清晨,也沒有紫色的微光,四周漆黑一片,只是另一個永不結(jié)束的黑夜而已。我花了一些時間思考自己身處何處。我覺得自己尚在北京,東南二環(huán)轉(zhuǎn)角處的屋子里。然后我看到那些擱置在床邊沒有拆封過的紙板箱與蛇皮袋,九十年代樣式的衣櫥,墻上我十幾歲時在公園的舊照。我已經(jīng)回到了上海,可是喜悅感蕩然無存。我再次閉上眼睛,只希望夢境不要跟隨著我滲透到白晝里去。

若不是因為保羅先生,我也找不到理由再去咖啡館。其實在回來的這一個月間,很多次坐在出租車?yán)锫愤^,甚至心里滿滿期待那個轉(zhuǎn)角路口。不過車速再慢,也是轉(zhuǎn)瞬而過,只從落地玻璃窗間看到些泡桐樹間的光影。有些稀落的客人,偶爾有人坐在門口抽煙,都是陌生面孔。即便如此,車子開過去以后還是忍不住要扭過頭去望,再從心里嘆口氣。消息是胖子發(fā)給我的,他并不知道我回來,所以只是禮貌性地群發(fā)消息。寥寥數(shù)語,通知大家說保羅先生因為心臟病的原因突然去世。這樣隔著幾年未聽說的名字突然被提起,就好像在舊房間里隨手一揮,撩起一陣嗆鼻的灰塵,難免要咳出聲來。也像是要讓我的心里再明確一次,咖啡館還在,或許,或許大家也都還在。

醒來后的下午,我出門去咖啡館。第二天就是國慶,從小到大在這一天聞到的空氣都是這樣的,觸鼻的涼意,交通管制的疏松,隱匿著的桂花香氣,還有心臟的空空蕩蕩。已經(jīng)臨近傍晚,我沿著馬路走了一會兒,始終叫不到出租車。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在我身后不急不緩地跟了一小段路,招呼我上車,我不愿意與他說話,加快步伐,又用眼梢望他。他一只腳跨在摩托上,一只腳踩在路牙上,熄著火慢慢蕩著。像是無所事事,又不知道該如何消耗天黑前的時光。在我走過下一個路口時,他停下來,幸災(zāi)樂禍地說:“都放假了,再往前走,馬路也都封了。你不是本地人吧,國慶節(jié)交通管制,你喊不到出租了。”然后他又重復(fù)了一遍,“馬路都已經(jīng)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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