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人的平均壽命在60~70年，最近幾年提高到80~85年左右，不抽煙不喝酒愛跳老年健身操的，比如大薛那種，不出意外的話，可以活到99。

狗的平均壽命在14~16歲，有得到妥善照顧的，可以活到20歲。

20歲。換算成人類年齡的話，大概是110歲左右。

我認(rèn)識老周的時候十六歲。它三歲。它站在街邊，和一群野狗搶一根粉色的絲帶，渾身的白毛染成灰，該打結(jié)不該打結(jié)的地方都打結(jié)了。它打架打輸了，看見我的時候，眼睛里還充著血，走路的姿勢流里流氣踉踉蹌蹌，眼神卻始終惡狠狠地不服。

我考試失利，很沒出息，于是偷了家里的錢來青島看海——這么一說，我以前就有偷家里人錢的習(xí)慣——我在海邊看著穿比基尼的大爺大媽撒嬌賣萌媚眼拋來拋去，手里拎著那瓶二鍋頭，胃里一陣翻滾。

那時候的海，藍(lán)藍(lán)的，看起來，干干凈凈的。如果走近了看，你能聽見它傲嬌地拍著浪花，一朵一朵地砸在海灘上，石崖上，那些肥碩而又齷齪不堪的人的肉身上。它一面不動聲色，一面孜孜不倦勤勞刻苦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對著這些人這些石頭說著同一句話：“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吧……”

在逃學(xué)離家出走的第三十二天，我一直麻木無痛的胸口，忽然有了一點(diǎn)感動。不是因?yàn)樘拷６牭靡娝竽娌坏赖脑{咒。

在山崖上，很靠近風(fēng)和天海交界的地方，看過去那一片藍(lán)，是寧靜而一塵不染的。

這樣的寧靜讓人安心。這份安心讓我覺得，就算海在遇見人和石頭的時候說著怎樣惡毒沒有同情心的話，也都是假象。那個安靜的，像是地球中心一塊碧玉石頭一樣的它，才是真正的它。

所以說。有時候一言不發(fā)比滔滔不絕更有蠱惑力。

我站在石崖上，張開手臂準(zhǔn)備閉上眼，做自由落體運(yùn)動的時候，老周出現(xiàn)了。他打完架，叼著那根粉色的絲帶，在我腳邊坐下，嗚嗚地看我。

他那個時候還不會說話，就像一般的狗一樣。

我在那個時候想。這個狗，不會是不想讓我死吧？

事實(shí)卻是，老周的確不想讓一個人死，那個人，卻不是我。

我跟著老周爬了半個多小時沙礁，在那石頭崖壁下面，找到了那個小女孩。

她剃著光頭，抱著海螺。不知道為什么，昏迷了很久。

我想把她抱上來，但是她的腳卡在了礁石的縫隙里。

海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漲上來，我看著她說：“你等我，哥哥去叫人來救你?！?/p>

她拉著我的衣服說：“哥哥，你別走，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我大急：“都什么時候了……我去找人馬上就回來……”

她看著我，超乎一般孩子的沉穩(wěn)平靜：“哥哥你到最近的海岸也要半個小時。等你回來我已經(jīng)死了?！?/p>

她看著我，眼睛干干凈凈的，老周搖著尾巴看著我，好像在問我為什么還不把他的小主人救出來。

然后琦琦開始講那個故事——她是永川小學(xué)廣播站的主持人，最擅長的就是講故事。

她的那個故事叫作“咔嚓咔嚓國”。故事里的人都有四個身體，能夠同時活在四個不一樣的世界里。她講完了那個故事之后，抬頭看我。

她說：“小哥哥，你知道嗎？狗狗和貓貓還有其他小動物的心跳是比我們快得多的。因?yàn)樗麄兪菑倪青赀青陣鴣淼?，他們只能活十幾歲就死了，因?yàn)樗麄冇兴膫€身體，藏在四個不同的世界里。我媽媽說，我也只能活到十幾歲，但是我一點(diǎn)都不難過，因?yàn)樵诹硗獾娜齻€世界……”

她看著我，嘴被水覆蓋，發(fā)出的聲音變成了泡泡。我把她的頭抬高，再抬高。有沒有人??！快來救人啊！我哭著，撕心裂肺地大喊。老周搖著尾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罵他：你這只蠢狗！懶狗！為什么不跑去找別人！他媽的你就找到了我，我是個廢物……

海水升上來，月亮冷冷的光。遠(yuǎn)處城市的霓虹燈絢爛得像個笑話。她的眼睛沉在水下面。她對我說：“因?yàn)椤沂沁青赀青陣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