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佚人一出審訊室便大覺后悔話不該那么說。七月的天氣已經(jīng)炎熱，濕漉漉的手一按在椅子上就出現(xiàn)五個指印。三年前的公園條椅上起身走去了一對極厭惡他的男女，女人坐過的地方就有一個濕漉漉的圈。他以為發(fā)現(xiàn)了一種秘密?！坝蓉耍　睂徲崋T猛地叫了他的名字。“嗯?！彼麘?yīng)著，立即就又說：“有！”“你殺了人嗎？”“殺了?！薄皻⒘藥讉€人？”“這怎么記得，誰還記數(shù)嗎？”一個，兩個……有位是胖婦人，腰碌碡般粗摟不住，兩顆大奶頭耷拉下來一直到了褲腰帶的。下雨天來的一男一女，不是父女，也絕不會是夫妻……臭男人本該早死卻去上茅房了。女子就先死。男人回來一下沒有死，還一腳踹在他的交襠處……但最后也是死了。女子白臉子，真好。尤佚人扳著指頭搜尋起記憶，便發(fā)現(xiàn)審訊員臉色全白，立即被又一種記憶打斷，將濕漉漉的手垂下來懊喪起說過的話。雖然那系一派真誠。“八個?！彼撑车卣f。

河水構(gòu)成一條銀帶，款款地在前面伸展；貼著已經(jīng)裂脫而去了生命的知了殼的白楊、綠柳，急速地向后倒去。炎炎的紅日真是有油的，汗全然變成珠子順鼻尖滑，膩膩的。浴在這灼灼的烈日，看著不知何時從山梁的那邊出現(xiàn)的寺院山門，以古柏古松浮云般的葉浸沉在裊裊的鐘聲，就這樣，尤佚人和兩名武裝的刑警坐了三輪摩托，溯著漢江往癟家溝去。

對于女人的生殖器，鄉(xiāng)下人有著鄉(xiāng)土叫法，簡單到一個音，×，名字很不中聽。所以又以另一個音代替，但這音沒有文字寫出來就只好別替為“癟”了。有學(xué)者說中國的文化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是關(guān)于吃上，一個是關(guān)于癟上。尤佚人和他的鄉(xiāng)親如果要做學(xué)問，必定會同意這觀點(diǎn)的。

尤佚人知道自己生命的來源，雖然小時候問過娘，娘回答是從水中撈來的。“怎么撈的呢？”“用笊籬一撈就撈著了?！薄叭硕际沁@般撈到的嗎？”“是的?！蹦赣H的表情極其嚴(yán)肅。這嚴(yán)肅的表情給尤佚人印象頗深，以致后來逐漸長大，成熟了某一塊肌肉，就對母親給予他的欺騙甚為憤慨。

夏日的夜晚，低矮的四堵墻小屋悶如蒸籠，有跳蚤，有蚊子，有臭蟲，光棍們就集中到村口水田邊的一座破舊不堪的古戲樓上。風(fēng)東來西往，男人們可以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一遍與一遍數(shù)目不同。又可以談神秘的東西如女人和之所以是女人的標(biāo)志。尤佚人的青春大學(xué)就從這里開始。

如果從漢江邊的公路遙遙往北山看，這尤佚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就看到那里一處方位的絕妙。一個橢圓形的溝壑。土是暗紅，長滿雜樹。大橢圓里又套一個小橢圓。其中又是一堵墻的土峰，尖尖的，紅如霜葉，風(fēng)風(fēng)雨雨終未損耗。大的橢圓的外邊，溝壑的邊沿，兩條人足踏出的白色的路十分顯眼，路的交匯處生一古槐，槐蔭寧靜，如一朵云。而橢圓形的下方就是細(xì)而長的小溝生滿蘆葦，雜亂無章，浸一道似有似無的稀汪汪的暗水四季不干。

這就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個“癟”。村子的穴位就是“癟”的穴位。但生活在“癟”的世界里的光棍們卻享受不到那一種文化，活人就覺得十分沒勁。一次躲在蘆葦叢里的尤佚人偷聽了一對夫妻在溝里燒香焚紙說：“兒呀你就出來吧，我們是三間房一院子，長大了能給你娶個媳婦的，你就出來吧！”他就想，母親和父親，一定沒有按風(fēng)俗曾在這里祈禱過，否則他是絕不會到這個人世間來了，來了也絕不會就做了父親和母親的兒子。對于沒征求他的意見就隨便生下他又以“撈來”之說欺騙他的母親，尤佚人幾乎是惱怒不已了。

從癟家溝到縣城是五十里。從縣城到癟家溝是五十里。五十里順著漢江橫過來的卻是深澗似的漆水河。河上一座橋，十八個石磙子碌碡堆起的墩，交通了山區(qū)與城市，也把野蠻和文明接連一起，河水七年八年就要暴溢。一年里，水滿河滿沿，結(jié)果將橋沖垮了一半，十八個石磙子碌碡丟失了五個，癟家溝的人都去下游泥沙里探尋，尤佚人踩了三天沙，腿肚子上患了連瘡，夜里睡著爛肉和襪子被老鼠啃去了幾處。最后石磙子碌碡卻在上游找到，尤佚人莫名其妙，遂憤憤不平到這一個夏天，“文革”的運(yùn)動就來了。村里人便跑賊似的往南山石洞跑。爹不跑，武斗的人扇了爹一個耳光?！吧鹊煤?，扇下我一顆鐵耳屎！”爹就隨著走了，背上一桿自制的長筒土槍。

石洞開鑿于民國初年，在光溜溜的半石崖，從下邊不能上去從上邊不能下來，崖壁上鑿著石窩載著石椎架上木板，可以走，走過一頁板抽掉一頁板。尤佚人捉住了十只蝙蝠，還有一頭貓頭鷹，就眺望起遠(yuǎn)遠(yuǎn)的在煙里霧里籠罩的家。家里守著半死的老爺，一咳嗽就咯出雞屎般大的一口痰，他突然聽到了娘的聲音。

一條粗如镢把的長蛇正在洞外的石砭上吸將起一只金毛松鼠了。

“啊？?。?！”

娘慌亂得叫著。那松鼠怎么不逃掉還盯著蛇一步步挪近去？“松鼠是嚇昏了嗎？”

他抱起一塊石頭拋過去，蛇跑了，他幾乎在石頭拋過去的時候連自己也拋過去。夜里娘就偷偷下洞回家了，正是一派攻克了一派的勝利之后，十二個人，一排的帶槍者將娘壓倒在炕上輪奸。赤條條的兒媳昏死在堂屋，老爺從廈房的病床上爬過來，用紅布蒙住娘的眼睛，開始用烤熱的鞋底敷那腫得面團(tuán)一樣的穴位竟敷出半碗的罪惡來。老爺就撞在捶布石上死了。

這是一個相當(dāng)清幽的院落。東邊是一片竹篁，太陽愈是照，葉片愈是青，沒有風(fēng)你卻感到腋下津津生涼。一支竹鞭從院墻的水眼道孔中爬過來，只有五天的時間，已經(jīng)爬到了臺階下如黃蛇一般僵臥在磚縫繁衍的菌草里。一只麻雀濕腳從瓦楞上踏過，將雙爪與撲撒的竹葉織就了一片“個”字。尤佚人半呆地立著，陡然生喜的心情倏忽如死灰如槁木。暑熱底下一種空洞，惟一能聽見的，粗糙的，憤怒的，是掘土的聲，掏石塊的聲，镢頭哐地擲下。西邊院墻角的石磨被推翻了，墻角的土墻上，一根木楔，空吊著一副牛的“暗眼”。牛是戴著“暗眼”在磨道里走完了一生，于前三年就倒下死了的。而院墻的每一個打墻留下的椽眼塞滿了頭發(fā)窩子……尤佚人保持不動的姿勢立在院中，默看著雇傭來的人揮汗如雨地挖掘著，像是在覓尋什么金窖，緊張，又是濕漉漉的手。

“能讓我說話嗎？”他終于忍受不了炸彈爆炸之前的靜寂。

“說！”刑警看著他。

“挖的都不是地方?！彼钢_階下那個捶布石說，“都在下邊，曾經(jīng)是個滲井的。后來倒污水就到院外去?！?/p>

于是，挖出了八具死尸。腥臭彌漫了院子，成群的蒼蠅隨之而來。對墻投下的明亮，強(qiáng)烈的光線斜射在潮濕窄小的滲井坑中。人們?nèi)謶值乇牬罅搜劬Γ孟谏w了那坑時，同時又發(fā)現(xiàn)坑底還有一條胳膊。

八個半？刑警臉皮上都生了雞皮疙瘩。

“那胳膊是什么人的？”

“什么人的？”

“還殺了多少人呢？”

他真的記不起來了，這能是誰的胳膊？仰起球頭，嘴陷進(jìn)去一個深深的黑洞。有個時期，漢江北岸有許多收廢品的?！罢l有爛銅爛鐵頭發(fā)窩子酒瓶破紙嘍——！”一吆喝，他就提一把斧頭做剛剛劈了柴的姿勢在門口應(yīng)，我家有！收買者遂進(jìn)了屋，接住了遞過來的香煙，點(diǎn)燃上?！熬破慷荚诠竦紫?。”頭剛一彎下，斧頭腦兒輕輕一敲那后腦勺，就倒了。他過去從死者的口里取了燃著的香煙。

收廢品的都是男的。尤佚人端詳起胳膊，胳膊腕上戴有綠塑料環(huán)。這是女人的胳膊，戴不起手表，也沒有銀鐲子，丑美人！

是黃昏吧，晚霞十分好看，他是去過十八個石磙子碌碡的橋上的，讓柔柔的風(fēng)拂在臉上想像到一種受活?？礃蚰沁呥h(yuǎn)處的縣城，看到了微塵浮動。有三個女子就從霞光里走過來了。她們都胖乎乎的身體。他身上的肌肉就勃動起來，又恨起來，聽她們談?wù)撝幉荽纳?，咒罵草價高漲又貨物奇缺?！拔壹矣械静?！”他主動地說?！坝卸嗌伲俊薄安欢?，七十多斤，夠一個人用的！”三個女子卻互相看看，走了。第二天竟來了那個最胖的，說她們都想買又害怕對方買去所以前一日沒有應(yīng)承，要求他替她守秘密。胖女子死了。他將她白日放在柜里黑夜抱到炕上，后來腐爛生蛆只好割碎去。但他確實為她守了秘密。

“你奸尸碎尸？！”

一個耳光打得尤佚人口鼻出血，又被三輪摩托車帶回縣城去了。尤佚人有生以來已經(jīng)是第二次坐摩托車了，銬了雙手，頭塞在斗殼下，汗如滾豆子一樣下來。他所遺憾的是沒能看到十八個石磙子碌碡橋。這一個傍晚云燒得越來越紅，漆水河上湉湉的水，與漢江交匯處漂浮的鴨梢子船，已經(jīng)被腐蝕得通體金黃。

父親靠著勇敢，當(dāng)了武斗隊長。隊長可以背盒子槍，可以有一個穿一身黃上衣系著寬皮帶的女秘書。女秘書有一雙吊梢子眼。爹就不要娘了。

“你敗興了我的人！”爹拿煙頭燒娘的臉，揪下娘頭上一把一把頭發(fā)。砸漿水甕，砸炕背墻，瘋得像一頭狼，爹順門走了。尤佚人撲出去抱住爹的大腿咬，他腮幫上挨了一巴掌眼冒火星倒在塵埃中。

“你要是我的兒子！”火星中爹在說，“跟我造反去！造反了什么都有！”

他說：“我要?dú)⒘四?！”一口唾沫連血連一顆牙吐出來。

爹嘿嘿笑著，撿了他的牙撂在高高的房檐上，說：“落了牙撂在高處著好，你能殺了我就是我兒子！”

尤佚人和娘住在三間土屋里，娘常常驚起說有人進(jìn)了院，嚇癱，下身就汪出一攤血來。天一黑，外邊噼噼啪啪槍響，娘又要于黑暗中和衣下炕邁著干瘦如柴的腿去摸窗子關(guān)了沒有。門關(guān)了，且橫一根粗木。

每一夜都清冷漫長。風(fēng)吹動著院東邊的竹林，惶惶不寧。竹在這年月長得特別旺，衍過墻頭，黑黝黝的濃重之影壓在窗上如鬼如魅。尤佚人悄然下炕，夜行到漢江邊的一個村子去找駐扎的一派?！罢l？”“我！”“你是狗！”“你娘是母狗！”黑暗處一個持槍人近來拉動了槍栓?！澳銊游?，我爹殺了你！”那人不動了，扭頭追攆綽綽約約一行人。他看清那里八個人押著五個俘虜，俘虜五花大綁且背上皆有一小石磨盤。是去漢江里“煮餃子”。他鉆進(jìn)村子，尋著了爹住的房。門關(guān)著，燈還在亮，窗縫里看去，一面大炕上鋪了豌豆放了木板載著一男一女悠來晃去地暢美。夜風(fēng)里，他將門前的一垛包谷稈點(diǎn)燃了。

他逃坐在漢江邊的彎脖子枯柳上，看熊熊的火光燒得半邊天紅，卻奇怪地聞見了一種幽香，河岸石叢中的狼牙刺花的氣味刺激著他大口吸了一嘴空氣，而失身跌進(jìn)河里去。第二天早晨沖在一片沙灘上，泥里水里拱出來，第一次捉住了魚生吞活吃。

癟家溝里惟獨(dú)尤佚人個頭太矮，七分像人，三分如鬼。家空空無物貧困似洗。娘得知丈夫已同女秘書同床臥枕，一夜里將老鼠藥喝下七竅流血閉目而去。一條破板柜鋸了四個腿兒將娘下葬后，白天吃稀粥糠菜，夜里玩弄那一根筋肉竟修長巨大，與身子失去比例。夏日之夜月明星稀，天地銀輝，他浮游于漢江淺水之潭，那物勃起，竟劃出水底淤泥如犁溝一般的渠痕，將河柳紅細(xì)根須糾纏一團(tuán)。遂碰見岸邊一婦人經(jīng)過，“我和你那個！”指著岸頭兩只狗在交媾。婦人扇他一個耳光。這耳光便從此扇去了他的正常勇敢，被村人嘲笑其父在革命中多享了幾份女人，致使兒子見不上肉也喝不上湯。世界原本是大的，這年月使世界更空曠荒闊，于是他在癟家溝無足輕重，走了并不顯得寬松，回來亦不怎么擁擠。

偶然有人發(fā)覺他做販肉的生意了。

“要賺錢呀？”

“……”

“掙女人呀？”

“……”

有人將他的肉全部買去，在十八個石磙子碌碡橋上，并約定他販了肉專門賣他。他的肉很便宜。再挑著肉到橋上去，叫天子叫得生歡，往年沖垮了橋墩碌碡的洪水，吃水線高高地殘留在半崖保存下紀(jì)錄，他腦子在游蕩。

往東，是繁華的縣城，南城門外的渡口上成群的女子搗著棒槌洗衣，裙子之下也是沒穿褲衩的嗎？往西，一漫是山區(qū)，田野上的土路糾結(jié)，爭取著三五日暮歸人，女人直面走過來，奶頭子抖得像揣了兩個水袋……他計算著自己的年齡，還要活著三十年和四十年……

揀著天高云淡的日子到縣城去，縣城人鄙視著他，他也更仇恨起縣城的人。聽說城關(guān)一家餃子店做食極美，踅進(jìn)去買了坐吃，就認(rèn)識了一位還看得上與他說話的老太太。她胖如球類，坐下和站著一樣高，睡下也一定和坐下一樣高，每一次總夸說這餃餡特別油、特別香。

“你也常在這吃嗎？”

“不多?！?/p>

老太太健談，對他夸說自己的丈夫在縣政府任一個主任。說她的兒子在縣公安局工作。說她年紀(jì)大了還能吃下四兩餃子。然后問他身世，哀嘆他沒有媳婦。由沒媳婦又說到?jīng)]媳婦的可憐。

“中街口的那個寡婦告隔壁的一個男人強(qiáng)奸了她，你認(rèn)為這可能嗎？”

“……”

“這怎么會可能呢？你拿著這個吧，你往筆帽里捅！”老太太興致倒高，把口袋里一支鋼筆拔出來卸了筆帽，她拿了筆帽讓他把筆尖往里捅。他莫名其妙，左捅她偏右，右捅她偏左。

“瞧瞧，這能行嗎？一定是通奸，或許就是男人用刀子逼著她，把她殺了！”

尤佚人默然同意，但臉變得鐵青。

這一次在飯店里又碰著老太太了，她帶了小孫女來吃，吃得滿嘴流油。

“奶奶，我不吃這漂著的油珠花兒?！毙O女嚷著。

“油珠花兒要吃的，一個油珠花兒多像一顆太陽啊！”

“奶奶，太陽是圓的，油珠花兒是半圓的。”

“半圓？那就是月亮了！”

“啊啊，油月亮！”

孩子在喜歡地叫著，尤佚人猛然才發(fā)覺滿碗的油珠花兒皆半圓如小月。腦子里針扎地一疼，放下筷子逃走了，再不到這家餃子店用飯。

烈烈大火燒毀了包谷稈垛，燒毀了一明兩暗的三間瓦房。但隊長和他的秘書逃出來及時，僅將上衣和褲子化成灰燼。尤佚人知道了爹沒有死，也就“革命”了，參加到另一派。雖然沒能夠在武斗中殺人，別人卻把人殺了讓他去用樹棍捅那裂開的腦袋，用石頭砸那補(bǔ)鑲的金黃銅門牙。

槍很長，背在肩上磕打膝蓋。兩派對壘在漢江，落日在河心大圓的黃昏里，風(fēng)鳥啁啾，流水咽咽，河堤上的工事上架起烏黑的槍管。戰(zhàn)壕里說著“革命”，又說殺人和女人，說得渾身燥熱了槍放下都解了褲子手淫。他說：“我沒孩子？哼，我要是不糟蹋這東西，十個二十個孩子都站成排了！”說罷，孤獨(dú)和冷寂并沒有解除，便等待天一染黑，將準(zhǔn)星對準(zhǔn)對岸某一目標(biāo)。這時候他被一聲槍響驚動了。

對岸一發(fā)冷彈將這邊一個提燈籠送飯的伙夫擊倒了。

“他活該用右手提燈籠？！”朝燈籠左邊一尺的地方打當(dāng)然是沒命的。

“左手提不會向右邊打嗎？”

“用樹棍挑著！”

尤佚人默不作聲，兩眼死死盯住對岸就發(fā)現(xiàn)了一點(diǎn)紅光，倏忽明滅，扳機(jī)就鉤動了。那邊有驚叫聲：“隊長被打中了！打中上嘴唇了！”

爹從此上嘴唇開裂，如兔嘴。他不該在擊中提燈籠的伙夫后得意抽紙煙。

翌日，一輛卡車?yán)犻L和秘書去縣城醫(yī)院做手術(shù)。車上裝了鋼板。漢江岸上兩派拉鋸攻占，形勢緊張，刻不容緩，車行駛得疾速如風(fēng)，長長的土路上塵土飛揚(yáng)，像點(diǎn)燃了巨大的導(dǎo)火索。在一個急彎，車上的鋼板因慣性而錯位滑動，兩個人的腦袋，無聲無息中從脖子處切除了。司機(jī)在反光鏡中突然看見車角的兩個木樁似的人身，瑟然驚悸，停下車看時果然沒有了頭。折身往來路回返，軟乎乎的轉(zhuǎn)彎處濕地上兩顆無血的腦袋滾在一起，臉還是笑笑的。

“尤佚人！”

“有！”

“你為什么殺人？”

“……”

“殺人的動機(jī)和目的？”

“……”

一雙手又濕漉漉的了。審訊室的地上鋪著磚塊，一群從磚縫里鉆出來的螞蟻在激戰(zhàn)，為一塊饃粒，結(jié)果死傷無數(shù)。

輕輕一敲，就那么倒下去了，其實很簡單。關(guān)上門，將燈芯點(diǎn)燃，四壁的漆黑的墻上卻能映出他的黑影。那人臉上或許很痛苦，或者笑紋還在，看著，他要坐下來沉靜靜地吃一根煙卷。男人可以不管，女人則要剝脫衣服。全身涼硬脫不下來，用自己的肩膀扛起死者頭，再努力用手去褪死者的兩個袖子，這往往弄出他一頭一身汗。

“你是圖財害命，還是因奸殺人？”審訊員直逼著問。

這又該怎么老實坦白呢？判案總講究個動機(jī)和目的，尤佚人否認(rèn)自己是圖財?！坝绣X人不可能到我家來的?！彼?，只要能到家里來，他就產(chǎn)生著想殺的欲望，這如身上發(fā)現(xiàn)了虱子能不弄死嗎？殺完之后搜身子，雖然可以得十元二十元，甚至是一角或一角零五分。因奸殺人，自然只能是女性，“殺的不全是女人啊。”

無意中又聞到一種幽香，如燒毀了爹和秘書的房子后在漢江邊聞到的一樣。他歪頭看見窗外是一花圃，開許多芍藥、牡丹?；ㄊ强匡L(fēng)傳播著花粉而延續(xù)生命的，它將生殖器頂在了頭上。癟家溝那么大個癟。他不知道自己殺人的目的，完成不了老實坦白。

“油月亮！”尤佚人突然嘟囔了一句。

“油月亮？油月亮是什么意思？！”

他猛地清醒，想到他和娘在石洞的情景，想到爹打娘，便有了小小的心眼。不能去牽連和坑害了別的更多的人。他勾下腦袋手又是濕漉漉的了。

油月亮，成了辦案人員興奮而又頗為頭痛的一條重要線索，他們開始軟的硬的，輪番的審訊。但筆錄本上一直是“油月亮”三個字。他被特別關(guān)押在一個號子里，飯菜端進(jìn)來，屎尿端出去，不能打他。要喝酒還必須給他拿酒。

一日，他說要到十八個石磙子碌碡橋去。辦案人認(rèn)為這次去一定與油月亮有關(guān)了。囚車將他帶去。他站在漆水河的上游，怎么也沒搞清那次斷了橋后石磙子碌碡會沖到了上游泥沙里。他掬著水洗臉和脖子，搓下許多泥垢，拿著自己看還讓辦案人看?！澳阋拱讍?？”“坦白什么？”“油月亮！”他說：“我坦白我哄了你們，到這里來我想看看這橋的?！?/p>

尤佚人從來沒有做過夢，當(dāng)然更沒有噩夢可言。但在一個冬天的正午，他睡在炕上似乎覺得做了一夢。夢到有許多女人，全來到他的炕上與他交媾，到后就陽痿了，見花不起，如垂淚蠟燭。沉沉睡下又復(fù)做夢，且竟連續(xù)剛才，卻又都是些男人，恍惚間罵他是狼。他就綽綽影影回憶起自己的娘在地里收割麥子，疲乏了睡倒在麥捆上，有一只狼就爬近來伏在娘的身上，娘把他血淋淋地生下來了。醒來，一頭冷汗，屋里正寂空，晌午的太陽從瓦縫激射下注。他爬不起身，被肢解一般，腿不知是腿手不知是手。

“娘，娘！”他覺得娘還睡在炕的那一頭輕輕嘆息?！澳铮沂悄愫屠巧碌膯?？”

娘沒有言語。他作想剛才陽痿的事，摸摸果然蔫如繩頭，又以為娘知道了他的一切?！澳铮沁@東西讓我殺人嗎？我不要它了！我割呀！”窸窸窣窣在炕頭抓，抓到一把剃頭的刀，將腿根那個東西割下，甩到炕地上。

“娘，我真的割了！你不信嗎？”

他坐起來，發(fā)現(xiàn)炕的那頭并沒有娘。娘早死了?？坏厣夏墙貣|西竟還活著，一跳一跳的。

沒有了想殺人的禍根，但尤佚人又常常沖動起殺人的欲望，他真不知道這是怎么啦？從癟家溝走到縣城，從縣城走到癟家溝。凡看見一個男人和女人，總覺得面熟。是他曾經(jīng)殺掉的人？就怯怯地站定一邊，等待著人家的討伐?！斑@是陰鬼！”

他終于害怕了鬼。

他到山頭上的寺院請求去當(dāng)和尚。

住持卻不接納他。個矮丑陋，一臉殺相，文墨不識，住持立于山門的古柏古松之下，一番盤問之后將他攆下臺階去了。

尤佚人開始在門前屋后的空地上燒焚香表，他每夜更深人靜之后要在地上畫一個圓圈，一個圓圈是給一個人的，畫上依稀還記得的模樣，就默默焚紙。這奇異的現(xiàn)象使癟家溝的人驚訝。驚訝一次，再驚訝一次，就生了疑竇。一半年來，到處傳說有人失蹤。有人就將這半截人的怪異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叫去他一逼問，他毫不抵賴地說他殺過人了。

尤佚人終于有了罪名：歇斯底里殺人狂。法院判處他死刑。

宣判之后，問他有什么可講的，他竟站過來對著麥克風(fēng)說，我犯了個大錯誤，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為革命做出貢獻(xiàn)。嚴(yán)肅的會場很是騷動，有人嘎地笑了一聲。

“你們知道油月亮嗎？”他看著發(fā)笑的人說。

這正是一個夜晚，宣判室的門外夜空清凈，半輪月亮一派銀輝。

“油月亮就是人油珠花兒?！?/p>

“人油珠花兒？”

“菜油，花籽油，蓖麻油，豆油，豬油，羊油，油珠花兒都是圓圓的，人油是半個圓?！?/p>

宣判人不明白死囚犯話的意思，幾乎忘記了追問下去。

“城關(guān)口的那一家餃子店是賣過人肉餃子的。店主也得判死刑。他害得人都去吃。你們可能都去吃過……”

宣判室里死寂了半晌，突然嘩然了，宣判人臉色寡白地站起來發(fā)布紀(jì)律：此事誰也不能外傳半點(diǎn)風(fēng)聲。遂讓犯人在宣判書上按指印，便覺得胃里作嘔，險些吐了什么出來。尤佚人終是坦白交待了一切，按指印很認(rèn)真。但指印并不圓，半圓，一個紅紅的油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