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村口靜悄悄的,一片霜。由西而東地經(jīng)過這里的大官路上潔白、堅硬。落葉和草屑都潮濕了,風里托浮不起。騾馬糞,一字行兒地遺在路中,以為是軟軟的,用腳一踢,硬,腳被彈回來。哭不得笑不得地十分難受。就在官路與村口交匯的一株香椿樹下,橫著條麻袋,一個侏人靠坐著勾起頭一點一點像念經(jīng)一樣,他已經(jīng)睡著了。村子里幾乎全體的男侏人,在炕上一掰開眼,伸手朝樓板上吊下來的柿子串上摘兩個三個吃了,就完成了早餐的工作,再吸一袋草煙,心平氣和地去山地上勞作了。因為這是一群侏人,他們的鋤板挺大,鋤桿卻極其短,走起來四肢劃水一樣歡動,且左右搖晃不已。他們也看見了香椿樹下的麻袋,和麻袋上打盹的侏人,覺得好笑,小小的戲謔之心上來,躡手躡腳地靠近去看侏人的睡相。睡相丑陋,牙齜著,垂流涎水,特別大的鼻子下兩個鼻孔呈橢圓形。村人就將一小撮枯草插在里邊。捂著自己嗤嗤發(fā)笑的嘴閃開,輕輕說:“大鼻子為了他那口井,太勞累了!”就身心滿意,散去了,各執(zhí)其事。
大鼻子的侏人一直沒有醒,在寧靜的落霜的冬晨,暖和和的太陽開始照耀在了身上。
這侏人確實是疲乏不堪。十多天里,他忙活著鑿門前的水井,井口開有篩子粗,深度已經(jīng)到達十五丈,還沒有見水。整個夜里他將從井里掘出的土石挑到村外鹼畔去,黎明經(jīng)過村口的香椿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狼臥在那里。他跑不動,也明白一跑動起來狼就會隨之追來,便強撐了膽量,將挑籠筐的扁擔嚯嚯地揮轉著圓圈,但是狼并不懼怕,甚至沒有動靜,這使他吃驚不小,遂又深感疑惑。緩緩挪將過來,才看清原來是一個麻袋。
“誰將破麻袋放在這兒了?”他松了一口氣,很快為自己剛才的舉動大覺羞辱?!艾F(xiàn)在哪兒會有狼呢?多少年里狼早絕跡了哩!”
侏人用手摸摸麻袋,鼓囊囊的,似乎里邊全裝有草料。就坐下來拿他的火鐮磕碰火石,欲明未明的晨曦中,有了飛濺的三?;鸹ā:髞砭忘c著火絨,吸起煙。
人是不能享樂的,侏人吸過三鍋煙后,果然墮落,從心臟、胃和肝部的某一部位泛上來一股污濁之氣,使他舒服地“啊”了一聲,眼皮覺得十分沉,想瞌睡,就瞌睡了。
村子里一時雜亂開來,游狗在追逐瘋咬,雞在叫。女侏人們用篦梳篦下一些頭虱后,端了尿盆在門前的麥地里潑,后來就提了芋頭在門檻處刮皮,弄出一臉一胸的白粉點。狗已經(jīng)不叫了,立等著孩子們下炕后在院子里的第一泡屎,吃罷了還伸出柔軟修長的舌頭把屁股眼舔得干干凈凈。
這時候,NFDA3NFDA3的騾馬蹄聲從大官路的那一頭傳來,如地心在敲鼓。麻袋上的侏人蘇醒了。他惺忪的眼睛看見跑來一輛騾馬車。前邊的是兩匹馬,駕轅的是一頭騾,滾圓膘壯,噴幾團熱氣,那身上飄拂的熱氣在冷氣中變?yōu)樗?,又變?yōu)楸ā\嚿蠀s是空的,駕車人,一個老頭,精瘦如柴,滿頭都是汗水,臉色蠟黃地跳下來了。
“鄉(xiāng)黨你好!”老頭對著侏人笑,問候十分殷勤。
“好,好!”侏人說。
老頭卻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麻袋,甚至已經(jīng)死死地抱在懷里了。
“這是你的麻袋嗎?”侏人問。
“當然是我的!”老頭兇狠狠地說,使侏人覺得詫異。“麻袋是裝在車上的,遺在了這里,走過二十里了才發(fā)現(xiàn)丟了。當然是我的!”
侏人好笑,很有些瞧不起他的樣子說:“是你的你拿去吧,犯得著那么厲害嗎?”
老頭并沒有答話,背過身去打開麻袋,似乎在清點著數(shù)目。轉過身來的時候眉目竟是那么和藹可親,連聲說:“謝謝,謝謝!”幾乎腿軟下去,要給侏人下跪了。
侏人忙扶起他,說:“有什么謝的,一條破麻袋子。”
老頭卻詭詭地笑,說:“你瞧瞧。”
一麻袋的錢幣,一百元一捆的,新嶄嶄的一萬五千元巨款。
侏人頓時是傻眼,眼前的世界為之改觀。自己的老婆,比自己更矮的女侏人,每日清晨打開雞棚捏住十二只母雞摸屁股試有沒有蛋要生下來,雞屁股就是錢庫。這一萬五千元的錢票他沒有見過,做夢也沒有夢見到。這買鹽,該買多少呢?買孩子吃的洋糖……
他真有些悔恨,怎么自己看到這條麻袋而沒有想到麻袋里裝的是巨款呢?這怪精靈的老頭,竟想出在麻袋里裝錢為偽裝!為什么自己見了麻袋就會瞌睡了,專門是來守護巨款的嗎?!
他木然地接住老頭遞過來的一根紙煙,看著把麻袋抱上車去,三匹騾馬就十二條蹄腿翻碟似的遠去了。
首先是在路旁掃落葉作柴火的一個侏人看見,后來是更多的侏人跑近來問情況。
“是一麻袋錢,一萬五千元的?!彼f。
“天呀!你就全交給他了?”
“啊。”
“???!”
侏人將火鐮和煙袋在腰帶里別好,鼻孔是癢癢的,一摸還粘有草。旁觀的侏人也沒有取樂他。他挑著籠筐回家去,操心井里挖出來的那些土石。
有人立即迅跑至山地,將消息傳播給了勞作的侏人。勞作的男侏人回家又耳語給村中的女侏人。村中就騷動了,男侏人便怨恨自己沒有拾到這麻袋,又譏笑打井的侏人沒福,又憤憤不平趕車的老頭竟沒有送給拾麻袋者三分之一的錢,甚至二分之一的錢!他們就聯(lián)合起來,幾乎是不需動員,跑步從大官路向西去追趕那輛騾馬車。
女侏人們則到打井侏人的家來。白天里,侏人已經(jīng)下井掘鑿了,她們在井口上叫侏人上來,安慰他,說許多同情的話。這侏人是很窮很窮的家,窮得和她們一樣的窮。高高的門,門環(huán)安裝得很低,鍋臺后,土炕下,都修有石砌的臺階。一嘟子包米棒子吊在大梁下,為了防止老鼠,吊繩上系了偌大一束荊棘。屋角的石板柜里,堆著糞堆般大一堆芋頭。
“咱這是什么命,做的什么事呀,一萬五千元,那往后該吃什么?喝什么呀?!”
女侏人們直跺腳,在庭院里鴨子般地走動,為打井侏人叫屈,但這么鳴不平著,后來就不言語了,平靜下來,呆呆地舉頭看起天空。天空很藍,瓦片大的云,暖暖和和的太陽在正空照耀,熱光撲面而來。
“這也好。”一女侏人說,“不義之財怎么能發(fā)得呢?憑良心安妥……咱這村子好仁義的。”
“這也好。”女侏人們都這么說。
她們望著侏人短短的胳膊,短短的腿,覺得這侏人可愛,做得對,若不這樣,他一下子有了一萬五千元的錢,這村子里還會這么和和氣氣嗎?錢是人造出來的,錢多了反過來要害了人??诖髿獯?,在家里就打老婆、罵孩子,甚至鬧到重新?lián)v騰老婆,去賭博?,F(xiàn)在不能抽煙土了,就酗酒,勾引別家的媳婦女子?!藗儙缀跤X得這被勾引的媳婦女子就是她、是我、是你,是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了。
……半夜里,沉靜靜的,聽得見村外的貓頭鷹在叫,一聲聲如鬼。門就輕輕在敲。隔著窗欞一看,果然伏在門板上是他,穿一件挺括的藍制服棉襖,一條褲子,前邊是開口的。她們不知道怎么會開了門讓他進來,看見他從懷里掏出一沓錢來放在枕席上,他就說許多讓人臉紅的話,脫鞋上炕,在說說笑笑的不知不覺狀態(tài)下干完那一件事。
“你怕你男人嗎?”他說。
她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不怕的?!彼f,“我是有錢的,我會再給他錢的!”
……
這是女侏人們在自己的男人沒有回來之前的想法。吃午飯的時候,男人們回來,懊喪兩條腿追不上三匹騾馬的十二條腿,趕車的老頭逃之夭夭了。他們很氣憤這打井侏人的窩囊,拾到了錢竟又讓別人拿走了!一生中能碰著幾次錢拾呢?他們就覺得自己的女人不該來安慰這呆子,拉著回家去。
女侏人在外邊是聽男侏人的話的,一進了各自的家門,男侏人就做了女侏人的奴隸、兒子、孫子。
“你追那老頭干啥?”女侏人質問,“要人家給錢?給多少錢?錢要回來,打井的要分,你們追要的人要分,能分得公平嗎?要鬧事紅脖子漲臉,親不是親,鄰不是鄰嗎?!”
男侏人皆是粗糙之人,面粗糙,心也粗糙,聽了女侏人的言語,就默然稱是,覺得到底是女人比男人想得周到而長久,心火頓消,有幸沒追上那趕車的老頭。
幾乎是同時,所有的男侏人都到打井的侏人家去,發(fā)現(xiàn)了良心,自感到羞恥,為了那么一點錢險些壞了這個村子的人的仁義。他們看著從井里土蜘蛛一樣腳手并用爬出的侏人,發(fā)覺他已不是侏人,有長長的胳膊,有長長的腿,很高大,很美麗,應該選作族長,或村長。
“你做得對,應該把錢交給那老頭!”
他們真誠地向打井侏人祝賀了。在暖洋洋的冬天的太陽普照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然后憨憨地都笑起來。他們終于避免了一場分裂,杜絕了打井的侏人或者所有侏人中的某一個罪惡的產(chǎn)生。他們?yōu)樗麄兊娜松蜕钤谒麄冞@個村子的長久和諧而慶幸。當然,去追趕趕車老頭的那些侏人畢竟心底殘留著陰影,為陰影的籠罩而要進一步補償打井的侏人和懺悔自己的過錯。
“我們幫你打這口井吧!”一個這么說了,全體都贊同。
男侏人們就輪流著下井坑中去挖掘。井底的工作很艱難,頭抬不起,腰伸不直,他們就盡量收縮著身子。原本是很矮小的人,已經(jīng)縮小到如一個球狀。就這么一镢一镢往地心中深入,將汗滴進黑暗的一個世界中去。女侏人們也主動前來,幫著擰井繩。這口井要打到四十丈才能見水,井繩就得擰出四十五丈或者五十丈。她們從各家拿來麻、羊毛,合伙搓成單股,再將單股擰成酒盅般粗。井繩完全擰成后,女侏人們和男侏人們全跳躍開來,歡搖著雙手,像一群得意的鴨子,有人就各扯了繩的一頭,將所有的侏人都圍在其中。
打井侏人的家門口,一派融洽和平的氣氛。主人頗覺幸福,要給幫工的人吃飯。飯是包谷糝糊湯,酸菜。大家吃得十分開心。
“喝涼水也是甜的!”有人說。
主人就說:“井是大家?guī)臀掖蚝玫?,往后吃水都來這井里打??!”
打井的侏人這么說著,就想起了趕騾馬車的老頭。他感激村里的鄉(xiāng)鄰,也感激那老頭,是老頭使全村的侏人這么美好,有這么重的人情味。
“那老頭怪可憐的?!彼蝗粋辛?。
“老頭是夠可憐?!彼械馁硕紓辛恕?/p>
在他們的想像中,老頭不知做什么生意,受千辛萬苦,賺了錢又怕被歹人搶劫,故意裝在麻袋里。麻袋又丟失了,雖然找著,卻不知急得怎么個狼狽,折幾年的壽命。錢拿回去了,他一定會打老婆的,鬧離婚的,勾引人家女人的,結果被勾引的女人也變壞了,與自己的丈夫離婚,嫁給老頭,老頭那么大歲數(shù),又得精疲力竭,那女人就又以老頭的錢勾引別的男人,發(fā)生用老鼠藥或者用麻繩弄死老頭的事。
打井侏人想起老頭見到他和麻袋時的舉動,為老頭可笑可悲,長長地嘆了一聲。
第二年,這個村子里的侏人吃著四十五丈深的井水,正活得自在,由西而東的大官路上來了政府辦公的人。宣布這個地方水土不好,人生活著就只能是侏人。為了改良人種,強迫著他們到指定的地方去分散居住。侏人們當然是聽從政府的話的,但他們從心底里講是否定政府辦公人的判斷的,他們真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村子,離開生活得很和諧的鄉(xiāng)親鄰居。臨搬走的時候,都站在大官路上回首看,一步一徘徊的,甚至流下熱淚。他們相信,在以后許多許多年里,大官路上往來的行客經(jīng)過這里,看見這座村子,看見那一口水井,就會說這曾經(jīng)是一個多好的村子,村子里住過一群美好的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