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上面這段話的人,就是在給我補習(xí)功課的惠民君。在經(jīng)過三個多月每天一個小時的授課后,我們已經(jīng)很熟,不像開始時那么拘謹(jǐn),也隨便了很多。在稱呼方面,互相直呼名字,經(jīng)過幾次課余的談話,我對他逐漸有所了解。我得知他的境遇也是很不幸的。他今年十九歲,是格致公學(xué)的一名高材生,學(xué)習(xí)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我也覺察出他有一顆仁愛的、樂于助人的心,更看出他有一副肯忍耐、肯吃虧的好脾氣。他那種誠懇、忠厚、落落大方的態(tài)度,不但使我敬重,而且也深深地得到了我母親的好感。父親是不大在家的,難得回來碰見過一兩次,惠民總彬彬有禮地回答父親的問話。
惠民每天下午從學(xué)校走回家來,稍歇一會兒,從五點到六點來給我補習(xí)一個鐘點,就在我家客廳的書桌邊。他說上面這段話的那一天,父親和母親恰巧赴宴去了。阿姨陪著小妹妹和老朱媽在廚房里邊聊邊玩,所以客廳里靜悄悄的,只有我和他坐在書桌旁,在他把所要教我的功課教完之后,他就輕輕地、緩緩地說了上面這一段話。他不提起倒也罷了,給他一提起,真是千愁萬恨齊涌心頭。我的腦海里浮上了那張已經(jīng)泛黃了的照片,浮上了那個十八個月小女孩的樣子,浮上了我生身母親臨終時停留在眼角里的那兩顆很大的淚珠,更浮上了鶯姐和我扳住棺材邊沿痛哭的情景……!從這些情景后面,我想到這個家庭,在改朝換代、軍閥混戰(zhàn)、社會動蕩和經(jīng)濟(jì)重壓、奔波流離中的各種災(zāi)難,又想到父母子女、兄妹骨肉在生活嚴(yán)峻的驅(qū)使下被迫地演著一幕幕生離死別的慘劇,終至家破人亡時,心里怎么也平靜不下來,怎么也愉快不起來……再聯(lián)系到我自己最近為了陳老伯來提的那件婚事,我執(zhí)意不肯而和雙親在慪氣這回事情來……唉!我的命運完全操在別人的手里,不知該怎么去對付……一想到這些,我的心真是難受極了!聽了他的話,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覺得我的心臟在做不規(guī)則的跳動,我的眼眶里有些潮濕模糊……唉!自從那一次痛哭之后,我發(fā)覺我的眼眶里老儲藏著那么多的淚水……!我變得那么愛哭了……!變得和過去的我完全不同了。但我這時竭力忍住眼淚不讓它淌出來,還強(qiáng)自掩飾著:
“那是你的多疑,我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呢?謝謝你關(guān)心我……”我嘴里這么說著,但是音調(diào)卻不由自主地有些哽咽了!
“沒有,那當(dāng)然是最好了。但是——淑華!你會不會嫌我太啰嗦呢?”他的話說得真是溫柔極了,我聽著心里有些感動。忽然,他又改變了語氣,“你為什么要掩飾?你的眼睛里不是有眼淚?不要哄騙我,把你心頭的憂郁傾吐出來,不是比悶在心里要暢快得多嗎?”
“……”天哪!我受不了一個年輕男子的這一種……唉!我怎樣說才合適呢?我是一個自幼生長在封建意識很濃厚的舊家庭里面的姑娘呀!雖然我也曾看過許多反對舊式家庭、打倒封建思想、迎合新潮流、創(chuàng)造新生命的各種書籍,然而,當(dāng)著一個年輕的男子,面對面地訴說自己心頭的抑郁、苦悶,我還沒有這勇氣。我說不出一句話,停留在眼眶里已有多時的眼淚,到這時卻一下子滾落了下來……
“不要傷心,淑華!讓我老實地對你說,你總不會生氣吧?對你的身世,我也曾隱隱約約風(fēng)聞過,不過不詳細(xì),你又何必瞞著我呢?”
我無可奈何地抽出手帕,抹去了眼淚:
“你既風(fēng)聞過,又何必問我呢?唉!我是一個這樣可憐的姑娘,在這世界上……可是過去我卻一直被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