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銀盾 第一章(2)

蜂后 作者:徐小斌


蜂兒走到星空下的時候戲已經(jīng)散了。她看到只有一個人在星空下一動不動地站著,那人的長發(fā)被吹得像水母一般直立起來。她是阿吉。

蜂兒是從舊相框后面發(fā)現(xiàn)最初的秘密的。那時相框的畫經(jīng)常更換。比如,今天是“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明天就換成了“毛主席去安源”,蜂兒很樂意進行這種更換活動。但是有一天她在更換畫片的時候忽然從相框背后的夾層里掉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呈淺褐色的舊照片。上面有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那女人梳兩條大辮,穿帶條紋的大襟衫,孩子則是光著身子,瞪著一雙大眼睛,無論是女人還是孩子都顯得十分呆板。那女人一張銀盆大臉既美麗又有幾分傻氣,一看就是很少照相的人坐在照相館里的那種緊張。蜂兒看了又看,最后對著鏡子把照片貼在自己臉邊,她認(rèn)定那個女人和自己有點像,但是看著看著,那陳舊的淺褐色線條仿佛浮出了照片的平面。更確切地說,是那個陳年的女人飄浮了出來。那女人的頭像越變越大。好像有人在放大這張照片似的。蜂兒已顧不上害怕,頭像放大十倍之后蜂兒才在那女人的嘴角處辨出了一絲微笑。接著,蜂兒聽見一個漂浮在空中的聲音說了一句什么,她隱約聽到好像有“葦子坑”三個字。聽到這句話之后她就看到鏡子里的一片空白。

阿吉聽說蜂兒生病就跟男人請了半天假,說是去葦子村鄰居家里要兩領(lǐng)葦席鋪炕。阿吉拿了一瓶蜂兒最歡喜吃的醪糟,這是她親手做的,蜜一樣甜。阿吉拿醪糟的時候驚動了婆婆,婆婆從蚊帳里哼哼地說:那點糯米酒是我愛吃的,你不要動。阿吉就說娘你睡你的,沒人動你的糯米酒。婆婆翻個身又睡著了。阿吉就倒出一塊糟來兌了好些涼水,仍放在原處,把那又濃又甜的另裝了一瓶,揣在懷里。阿吉邊干這些心里邊罵著:老棺材瓤子,幾世沒見過吃食,不顧惜我,連你梁家的根也不顧惜?死到眉毛尖上了還跟他爭食?!

阿吉頂了個斗笠出來,佯睡的婆婆從窗欞里望見了,也一樣在心里罵著:秋分都過了,還要戴斗笠,又不是什么黃花大閨女,還想給什么人看呢?肚子鼓起來又怎么樣?誰的肚子也不是沒鼓過的!——婆婆年輕守寡帶大了阿吉的丈夫阿根,最看不得小夫妻的兒女情。

阿吉還沒走到蜂兒家便聽到一陣樂聲,嗚嗚咽咽的好傷慘。蜂兒爹照例在門口織葦席,見了阿吉頭也不抬。阿吉說:蜂兒呢?蜂兒爹向里面努努嘴。阿吉記起未嫁之前來找蜂兒的時候,竟是一模一樣的情景,恍惚間竟覺得又回到了從前。那時葦塘一片碧綠;蜂兒戴一朵木槿花,把大把的榆錢兒塞到阿吉嘴里,榆錢兒經(jīng)了蜂兒的手特別香甜。阿吉那時一天能繡一頂鳳冠,是出口的,賣了換嫁妝。

是蜂兒在吹簫。人都說蜂兒好福氣。有了這么能干的爹,她才能得空吹簫,描花樣,做女紅。見了阿吉蜂兒并沒有停下來,這是蜂兒的各色之處,阿吉也不怪她。只把那瓶醪糟放在一邊,靜靜地聽。

秋天的太陽不似夏天毒,卻照得人慵懶。阿吉聽見這簫聲就想起那個星夜的葦塘。那天晚上戲散了才等到蜂兒。蜂兒眼亮亮的像是很激動。蜂兒說,阿吉姐,我們?nèi)ト斕磷咦甙桑阌行r候沒去葦塘了吧?兩個人就挽著手向葦塘走去。月白風(fēng)清。阿吉告訴蜂兒她懷孕了。蜂兒聽了并不驚奇,蜂兒問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蜂兒問得有點心不在焉。阿吉的回答更是奇怪。阿吉說男的女的我都不想要,女人一有了孩子就算完了。蜂兒你還記得那時光咱們在塘里洗澡吧,你說過我那腰細得一把攥得過來,你再看看現(xiàn)在——阿吉的性子仍然那么急,蜂兒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把紅外衣撩上去,蜂兒看見阿吉的細腰已經(jīng)不存在,阿吉嬌嫩的乳房漲得連靜脈也暴出來,奶頭變成了黑色,腰腹已經(jīng)被一條清晰的妊娠紋連為一體,緊繃繃的像是得了血吸蟲病。阿吉的臉還是阿吉,可阿吉的身子已經(jīng)不是她的了。阿吉古怪地笑了一下說你看女人懷了孕是不是像個雌牲口?這還是剛開始,等生了,再喂過了奶,再苗條的女人也胖得像個桶了,再往后,一身的肉一懈,皮囊搭膪的,誰多看一眼都惡心,臨死時又瘦成皮包骨,這大概就是所謂紅粉骷髏吧。蜂兒的臉在月亮里白得像涼粉,蜂兒說好姐姐難道女人都要走這條路?阿吉又笑了一聲說不走也行啊,你看前村的六婆婆就一輩子沒挨過男人,你看她那樣子。是不是比嫁過漢的女人還叫人怕?那天我進村從她背后過,是長輩,不和她打招呼又不好,我剛說一句:六婆婆,給您老人家請安哪,她就忽地轉(zhuǎn)過身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說,你要干啥?倒把我嚇了一跳。聽說她前兩年就得乳腺癌,發(fā)現(xiàn)得早,給拉了,現(xiàn)在又是子宮癌,為啥?就是為了沒結(jié)過婚沒生過伢,血脈不通嘛,還不長癌?

蜂兒已經(jīng)彎身蹲在地上。蜂兒說這么說女人怎么活都不行?我可不愿成個胖娘們我當(dāng)然也不愿意得病,我就活到十九歲,多活一天我都不干,就在十九歲生日那天我跳葦子坑淹死!后一句話被阿吉捂住了嘴,阿吉說傻妹妹不管咋說活著總比死了好。告訴你也有特別的女人生生潑潑活一輩子到死都不老,到死都漂亮,就像你娘,一萬個女人里有那么一個,可惜死得太早了……阿吉話還沒說完就忽然刮起一陣大風(fēng),是的那風(fēng)就是在那個時候起來的。整個河塘的葦子如一片緩緩掀起的海潮,和天邊暗灰色的云朵一起翻涌,那聲音嗚嗚咽咽仿佛一個人在哭,又好像是一種和著淚的簫聲,那一種慘淡直滲入兩個小女人的心里。

接下來的事兩人的記憶就大不一樣了。阿吉記得是她拉起蜂兒就跑,到葦塘最近的小窩棚里避風(fēng),阿吉說當(dāng)時蜂兒喘著氣臉色蒼白,蜂兒說阿吉姐你看見船了嗎?那葦塘里有只船在走!阿吉說蜂兒一定是瘋了,全鄉(xiāng)的人連平常也不敢夜闖葦子坑,何況這樣可怕的天氣!但是蜂兒矯正她說并不是什么人夜闖葦子坑,而是那船在自動地行走!是的按照蜂兒當(dāng)時清晰的視覺記憶是這樣的:在被風(fēng)刮倒的一片葦子背后,有一條船靜靜地駛出來,就像是從天邊駛出來一樣。那條船在河塘閃亮的縫道里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

許多年之后這個記憶依然存留在蜂兒的腦海里,想起那個夜晚她就想起一片灰色的風(fēng)托起一片灰色的葦子,從一片灰色中靜靜地駛出一只神話般的小船,小船投下巨大的灰色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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