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戲臺上咿咿呀呀地出了一個花旦,紫花馬甲,滿頭珠花,唱了一通之后擺出蘭花指,像是等著什么人來,蜂兒看見花旦儼然是上次的演員,心想她必是等著那青衣上場了,頸子便伸得老長,誰知那青衣上場后一亮相,竟是那個三角臉的。蜂兒一著急便急急鉆入后臺,仍是從眾人腋窩底下。
后臺仍是花團(tuán)錦簇的一片。班主從一片鎧甲之中抬起頭來,見了蜂兒也并不感到奇怪。蜂兒叫了一聲大叔。蜂兒說怎么沒見上回那個唱青衣的,班主說哪個唱青衣的?我們戲班子只有這一個唱青衣的,蜂兒急了蜂兒說不對,上回唱青衣的那人是銀盆臉,漂亮得很,和今天唱青衣的一點都不一樣。班主呵呵大笑班主說孩子是上回你在做夢吧,你可以問我們班子里任何一個人,說著他就揪住一個正要上場的丑角,丑角皺皺白鼻子說打班子成立以來就一個唱青衣的,就是那個正在臺上的三角臉——蜂兒呆了蜂兒疑心自己是在夢中,掐掐臉,是生疼的,可為什么班主要這么說呢難道他是和別人串通好了哄她?蜂兒這么想著眼淚便冒出來,蜂兒眼淚汪汪地說大叔那上回你交給我一面盾牌,說是只要掛出那面盾牌那青衣就會來難道這個你也忘了?大叔我不怕你賴賬現(xiàn)在證據(jù)還在呢。蜂兒不由分說扯著班主來到大自鳴鐘旁邊,你看看呀,那盾牌不就……蜂兒忽然頓住了,她抬頭看去,那銀盾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在了。
蜂兒爹叫蜂兒的蒼老聲音在夜空中回蕩。
蜂兒爹駝著背踽踽獨行的樣子使人想起一只病弱的老駱駝。
蜂兒爹剛走出來不久就看見一條白絹在夜空中飛舞,蜂兒爹就想看看那玩藝兒到底是啥。
蜂兒爹跟著白絹一直走到葦塘邊上。他看見了葦塘就全身抖起來,他大概有十三年沒到葦塘邊來了,他只織葦席不割葦子,和鄉(xiāng)里幾個常下葦塘的小伙子搭伙做。這時那白絹飄落地上,他拾起來,見是一道符。他倉皇地叫了起來,他大叫著蜂兒的名字。
有一條船靜靜地從葦子中漂了出來。幽藍(lán)的月光照了十三年,月光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樣。但是十三年前那船里坐著一個人。一個生著銀盆臉的美麗女人。那是他的女人。和他結(jié)婚三年多,和他有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他的女人從來沒愛過他。他知道,但不在乎。他想美麗的女人總是驕傲的,他要一輩子為她做牛做馬。細(xì)水長滴石也穿嘛,他就不信感動不了她。只要她沒外心,他啥都能忍??墒墙K于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了她,那時她常去葦塘割葦子,他親眼看見了她和另一個男人,那是個戲班子的老板。他覺得自己的心當(dāng)時就破了,血嘩嘩地往外流。他枕了一把砍刀睡覺,那砍刀是用來割葦子的。
但是他最終還是沒用上砍刀。因為在他奮力向女人砍去的時候,有一面銀的盾牌把他的刀擋住了。那是突然從蘆蕩深處出現(xiàn)的一個人。于是他放過女人,轉(zhuǎn)身向那人砍去,那面銀盾再次把他擋住了,以致他至今未曾見過那人的真面。他勃然大怒,推翻了小船,那里正是淤泥最深的葦子坑。女人就那么傾斜著陷入葦子坑里。他至今都記得他的女人在最后一刻露出的微笑。那是一種恍惚而美麗的笑,稍縱即逝,無法捕捉。像是一個女人忽然想起了她的相好,想起了他的一點什么特別可愛的地方,因此帶著一種庇護(hù)和寵愛似的那種笑容。
那個手舉銀盾的人并沒有來救女人,而是飛快地逃掉了。他呆了很久才瘋了似的潛入水中去扒淤泥,但是始終沒能找到那女人的尸體。他想女人終生所愛的那個男人在關(guān)鍵時刻丟了她,應(yīng)當(dāng)是她生平最大的遺憾了。
這時他看見小船慢慢向他漂來,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派雪藍(lán)色。
五年之后,蜂兒滿十九歲生日的時候出嫁了。是阿吉做的媒。因蜂兒是個孤女,鄉(xiāng)里老人們都出了面,婚事辦得熱熱鬧鬧。唯阿吉獨揣著一份心事,一直陪蜂兒到晚。眼見新郎著急,蜂兒只得開了口:阿吉姐,你還有事兒?阿吉吞吞吐吐地說妹子我真怕你有啥事兒。現(xiàn)在你爹娘都沒了,我要不管你誰管你?……蜂兒轉(zhuǎn)轉(zhuǎn)眼珠說阿吉姐你是怕我原先說的那句笑話吧?你別擔(dān)心了姐姐,我現(xiàn)在真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那些為這為那死了的人可真是傻!女人不就是這么回事兒,閨女變媳婦,媳婦變娘們,啥時有啥時的樂!我還想樂樂呵呵活它個長命百歲哩!
一席話說下來,阿吉猶猶疑疑地走了。當(dāng)晚果然無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蜂兒都快快樂樂地活著。只是,從不再看戲。悶下來就吹一支簫,那簫聲嗚嗚咽咽的像是哭聲,聽見那簫聲阿吉就想到那個大風(fēng)的夜晚,葦子被風(fēng)刮得海潮一般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