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昏厥中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躺在紅色巨鱷的大嘴里。旁邊的火光已經(jīng)暗淡了。那個女人仍然一絲不掛地遮蔽在黑色皮毛一般的長發(fā)里。我睜開眼睛努力回憶著一切。女人像對嬰兒一樣拍拍我的背說:你現(xiàn)在很漂亮了。有了這張皮你可以隨時進入藍毗尼城。我這才想起身上那美麗的刺青,我反手摸去,能感到線條的流暢與突起。這個女人赤身裸體近在咫尺卻絲毫不能引起我的欲望。我冷淡地看著她,我說謝謝你喂飽了我的肚子。盡管這代價很高昂。不過我心里始終有個疑問,那就是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你根本不認識藍毗尼城的任何人,那么你是怎么混進他們的圈子得到他們的承認呢?女人銳利地盯了我一眼,女人說你真是個聰明人。我的確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人??墒俏矣幸惶缀苡猩矸莸耐矶Y服,我又美貌又性感,憑著這個我可以與這個城市的首領(lǐng)直接交往。當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藍毗尼城的時候我同你一樣餓得發(fā)抖。我單槍匹馬地闖入了那個晚宴,正因為我不認識任何人,所以在座的人都把我當做他們想象中的首領(lǐng)的女人。我就這樣不愁吃穿輕而易舉地活了下去。他們誰也摸不清我的底牌,我在他們中間無比威嚴和神秘。
我張大嘴巴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良久,我感覺到寒冷。我往火邊靠了靠,女人的臉被火光映得像紅色土壤一樣。我說我還有一個問題,女人皺皺眉頭不耐煩地說你問吧,這可是最后一個了。我說我奇怪你為什么不在藍毗尼城住下來呢?你在那里的待遇像公主一樣,而在這里,你像一個野人一樣活著,甚至連衣服也不穿,你何必這么自找苦吃呢?女人怔了怔,狂笑起來。女人笑著說你這頭蠢驢!我想你還是等天亮之后穿好衣服滾蛋吧!難道你不覺得藍毗尼城有多么臟嗎?難道穿到那里的衣服不是一件應該隨時脫掉的道具嗎?!我每次回來都要把身子洗了又洗,怕的是有什么臟東西進入我的身體!現(xiàn)在我吃飽喝夠,光著干凈的身子坐在這兒烤火,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了!
我鄙棄地盯著她。我說好極了。我也覺得這樣很好。但是我覺得你如果不去藍毗尼城混飯吃似乎更好,那才叫徹底的干凈。
女人梅花鹿般的眼睛似乎掠過一絲愴然。但很快便彌漫了原來熟悉的冷笑。女人說說你是蠢驢你真是一點不冤枉!你不但是蠢驢還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你忘了你剛才餓的那個熊樣兒!你餓得只剩了一口氣直翻白眼兒那會兒恐怕我讓你啃我的腳指頭你也干!現(xiàn)在你吃飽喝夠了,你緩過氣兒來了!你有勁兒跟我掰扯了!你再說啊!再說難聽點兒!最好說我又當婊子又立牌坊!
我默然了。無論如何她救過我的命。奇怪的是她憤怒的時候也并沒有什么憤怒的表情。在火光中我覺得她似乎是三千年前在原始溶洞中烤火的地母。她活了三千年,因此那憤怒也化作了地下的巖漿。
風把火吹得如同瀑布一般奔騰起來,她那千萬根金屬絲一般的頭發(fā)透明地揮動。作為背景的天空也變成了地面那樣的紅磚色。她紅色的裸體變得無比單純。我忽然明白了這種單純語言的意義。
墮落了的藍毗尼城里充滿了污穢,但是有食物保證生命延續(xù)。這紅色的天空和土壤帶來的是饑寒交迫,卻潔凈而自由。于是女人像希臘神話中的兩頭蛇一樣,可以向任一方向前進。
許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和一位著名的考古學家赴國外考察。一天,他發(fā)現(xiàn)了我背上的刺青。他竟然像個中學生似的大叫起來:天哪,這是藍毗尼城!是藍毗尼花園的地圖啊!是什么人為你刺的?好美,好美?。?/p>
他為我的刺青圖案拍了許多照片。奇怪的是這些照片沖洗出來卻是一律的模糊不清。在他的再三追問下我講了我的故事。他笑容頓逝。他掏出一支煙慢慢抽著,皺著眉頭看著我。最后他說:藍毗尼城早在公元三百年前就消失了。
藍毗尼城里曾經(jīng)有一口極清極藍、香氣四溢的湖,有一種巨大的有些讓人害怕的大花,還有一棵枝葉茂密、亭亭如蓋的娑羅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