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榆林北的橫山來到了延安，韓起祥就一直在延河橋頭說書。那時的延河橋雖然還是一座木橋，冬天里鋪架著，夏季長長的日子里卻抽了木板放在小學(xué)校的土墩上當(dāng)課桌，但那兒有一片空場子，有一個河神廟，來往的人多，三六九日又逢著集會。

那個早晨，太陽還暖和，韓起祥就坐在廟門口，他穿得臃臃腫腫，小腿上系著竹板兒，睜著一雙瞎眼，撥懷里的三弦。手的撥動和腿的閃動配合著，絲竹一齊價響，嘴里卻含混不清地發(fā)著肉聲，像噙著了一顆核桃。韓起祥的聲音原本洪亮，吐字也干脆，他的含混是在招惹行人，這如戲開演前的吵臺?！板P錚NFDA3錚錚NFDA3，錚錚NFDA3錚，錚NFDA3錚錚錚錚錚”，節(jié)奏愈來愈激越，腳腿有力地踏動，一會兒就塵土飛揚，眉毛胡子都變灰變粗了。一群人遂立定了步看他，有挑擔(dān)的，有背了筐的，有的趕著羊和驢。羊在主人的胯下溫順安靜，驢卻掀開厚厚的嘴，在寒氣里長聲嘶鳴。

韓起祥也揚著臉看著人群，但瞎眼永遠(yuǎn)看見的是黑暗，他就被完全陶醉在自己的音樂里了，眼皮眨得飛快，像雞要產(chǎn)蛋時的屁眼兒。人們擔(dān)心的是那鼻尖下吊著的一顆清涕，亮晶晶的，就要掉下去，卻到底沒有掉，大家就松了一口氣。

“瞎子瞎子，你彈得好！”

韓起祥聽見了叫好聲，仍浸淫在音響里不能出來，腿是不動了，竹板安息，手指頭還又撥了一下三弦，錚泠泠將一把豆子撒在盤中了，才收住，便仄了耳朵聽瓷碗的響聲。韓起祥的耳朵非常靈，從碗的聲響里逮聽出有人丟進(jìn)去的是一枚銅子還是一顆小石子，或者是一張面值多少的紙鈔。遺憾的是瓷碗里細(xì)微的聲音是一只蒼蠅起飛的響動。

“瞎子，瞎子，”有人又在叫他，“你是真瞎子還是假瞎子？”

“我是說書的。”

在陜北，說書是盲人的專利，明眼人是不能搶殘疾人的飯碗的。韓起祥要證明著自己的正統(tǒng)，把眼皮掰開來，紅的眼圈里是一顆白的眼珠，他聽見有人說：喲，像煮熟的魚眼！韓起祥就笑了笑，從懷里取出個油乎乎的硬紙本兒，放在了腳前的地上，說：“我是白云山賽書會上的狀元?！?/p>

白云山有陜北最大的道觀，十年前曾有過千人賽書會。

“莫不是那個小書圣？”

“那時候是小，現(xiàn)在老了?！?/p>

“小書圣，小書圣，”人們興奮起來了，“你給我們說一段，說得好了，晌午管你一頓撈飯！”

“要《封神演義》嗎？”

“要短一點的，能抓人的！”

韓起祥摸了摸肚子，他的肚子很大，似乎里面全裝了書，想了想，就抿了抿嘴，突然如折竹裂帛一般，弦音和板音一齊炸響，他說唱開了：

紅洋布襖襖扣門門開

一對對奶奶滾出來

上身身摟定下身身篩

哎喲

好盛(注：太好了)的妹妹你解不開

好幾雙的拳頭砸在韓起祥的頭上。韓起祥的感覺里那是幾雙棉花錘兒，而且從“太酸了，你瞎子太酸”的罵聲中，分辨出這是五個三十出頭的婆姨，兩個胖點，兩個瘦點，一個牙齒稀得縫兒能藏米粒，愛抖胸?fù)u腿。

“妹妹解不開，你一個瞎子就解得開？你混不上碗飯了！”她們說，“聽說你會算卦？！”

“瞎子都能算卦?！表n起祥說。

“那你算算我們五個中誰是寡婦？”婆姨們說，“算準(zhǔn)了，你摸摸，這枚銅子就歸你，算不準(zhǔn)了這個瓷碗我們可要拿去喂貓呀！”

韓起祥說：“讓我算算?！笔种冈谄?，耳朵卻在動。韓起祥的耳朵高過了眼眉，耳尖像獸耳一樣往上聳?！罢l是寡婦？寡婦的頭上有三根白發(fā)哩?！?/p>

四個婆姨就扭了頭往一個婆姨的頭上看，韓起祥立即逮聽了四個扭頭的聲響，他指著了一個婆姨，這婆姨哇地就叫起來。

從此，這寡婦天天來橋頭幫韓起祥哄場子，唾了唾沫，把煙葉在腿面上搓成卷兒讓他吸，又把兩顆鈴鐺系在他的探路棍兒上。許多許多的人十年前就風(fēng)聞過白云山賽書會的“小書圣”，但從未見過，跑來讓說《三國》，韓起祥連著說了五天，讓說酸曲，韓起祥一段一段能說上百個。他們就將饃饃往他懷里塞，提了米酒給他，說：“毛主席是福星，他一來延安，什么樣的能人奇人都來了！可惜是瞎子?！惫褘D說：“他銀盆大臉的！”眾人就取笑寡婦，寡婦撿了驢糞蛋擲多嘴的人，偏對韓起祥說：“我家有孔廢了的窯，你住去！”韓起祥只是笑著，叫她是大嫂。韓起祥在延安了多半年，沒有人攆他，也沒有人拿了麻繩威脅著要搶劫，晚上睡在河神廟的泥塑后，巨大的鼾聲從廟門縫中傳出很遠(yuǎn)。

又一個落雨天，韓起祥在廟里說《岳飛傳》，三弦緊撥，如一鍋的炒豆在蹦，他面前的孩子就越坐越近，越坐越近，仰著的臉被飛濺的唾沫全淋濕了。這時候，一匹馬NFDA4NFDA4NFDA4地從橋的那頭跑過來。孩子還以為三弦在彈，彈出了馬蹄聲，待到廟里忽然光線暗下來，一個黑影又正好印在塑像上，金河神變成了黑河神，孩子回過頭來，一個穿軍裝的人站在那里。

“汪東興！”有人說了一聲。

汪東興是毛主席身邊的人，聽說書的孩子就見過，毛主席走在楊家?guī)X的小路上，汪東興常提著一把锨在后面廝跟著。毛主席喜歡在空野里大便，汪東興就先用锨挖個坑，然后將大便埋掉。但韓起祥認(rèn)不得汪東興，他的感覺里，廟里是進(jìn)來了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因為有頭有臉的人物腳步沉穩(wěn)，雖然一路驅(qū)馬奔來，呼吸仍然舒緩。

汪東興說：“韓先生，毛主席請你去說書?！?/p>

“毛主席？！”韓起祥忽地站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個要飯的，毛主席請我？”

汪東興并沒有多說話，轉(zhuǎn)身就往廟門外去，韓起祥拿了三弦也就跟著走，走出廟門了，卻順著廟后的一條斜路朝河邊去。汪東興說：“你往哪兒呀？”韓起祥說：“我洗洗臉?！毙甭飞纤叩靡徊蕉疾徊?，徑直踩上一塊石頭，掬水洗臉，然后返上來。汪東興讓韓起祥騎到馬上，韓起祥不敢。韓起祥不敢騎馬，汪東興也不敢騎了。延安城的街道上，人們看見汪東興在前邊牽著馬，韓起祥拿了三弦跟在馬的后邊，他們已經(jīng)知道是毛主席請了韓起祥去說書，又羨慕，又嫉妒，嚷嚷道：水坑！水坑！韓起祥不管了水里泥里，只是往前走。

韓起祥一直被領(lǐng)到楊家?guī)X毛主席住的窯洞前，汪東興讓韓起祥在一棵棗樹下站定，就去稟告毛主席，毛主席從窯里走出來，兩只手在身后邊甩，說：“韓先生來了！”讓進(jìn)了窯里坐，韓起祥沒有坐，手心已經(jīng)出了汗。

“你坐嘛。”毛主席說。

韓起祥還是不敢坐。

“立客難待??！”毛主席說，掏出一支紙煙要吸，但口袋里沒裝火柴，喊汪東興把廚房里的火柴拿來，韓起祥說“我這兒有”，從懷里摸出一根火柴，在窯壁上一擦，擦著了，遞到毛主席的紙煙前，說：“毛主席你要聽個啥？”

“不急，不急，”毛主席說，“東興，給廚房說一下，韓先生中午在這兒吃飯，吃一碗稀飯?！?/p>

韓起祥說：“不，不。”心里卻嘀咕：給我管飯，卻只吃一碗稀的？

“不能多吃，”毛主席說，“吃得飽了說不成書了，是不是，韓先生？”

毛主席竟然連說書前不能飽飯都知道，韓起祥就不拘束了，坐在了凳子上。毛主席也是坐在他的對面的，一邊吸著紙煙一邊問他的話。先問他是哪里人，韓起祥說榆林橫山的。問眼睛是生來就壞了還是半路壞的，韓起祥說四歲上患了天花，滿臉的痘兒，他抓破了痘，毒水鉆進(jìn)眼里，眼就瞎了。問幾時開始說書的，韓起祥說六歲。問師傅是誰個？韓起祥說師傅叫高文旺。再問師傅怎么沒來延安，韓起祥說師傅死了，師傅在橫山遇到過劉志丹，他把紅軍的標(biāo)語藏在三弦里，被民團(tuán)發(fā)現(xiàn)槍斃了，他沒有救下師傅，但槍斃的那天，有人用饅頭要蘸師傅的腦漿吃，他護(hù)住了尸首，買棺材埋了師傅，才來延安的。

毛主席咝兒咝兒吸煙，把煙頭從窯里扔了出去，說：“你來了延安，你覺得延安怎么樣？”

“延安好！”韓起祥說，“陜北十年九不雨的，日怪得很，毛主席來了，延安三天兩頭的雨，溝溝岔岔都涌扎了莊稼?！?/p>

毛主席哈哈笑起來，說：“韓先生，聽說你還會算命，你給我毛澤東也算一算？”

“毛主席不用算，這世界一滿都是你的?！?/p>

“嗨，話不能這么說，世界是人民的，毛澤東是人民的勤務(wù)員嘛！”

飯熟了，毛主席吃了兩碗，韓起祥吃了一碗，他拿起三弦就要給毛主席說書，他說：“毛主席，我給你說個啥書？”

“隨便?！泵飨f。

汪東興卻走過來，抹了抹韓起祥的嘴，嘴角沾著有一粒米。韓起祥就閃電般地眨著瞎眼，開始長聲唱起來了：

說一個女子本姓劉

不長個子只長奶頭

汪東興臉色都變了，說：“哎，哎，你怎么說這個？”

毛主席揮了揮手，說：“讓韓先生說么，韓先生你往下說。”

韓起祥被打斷，只好從頭又說：

說一個女子本姓劉

不長個子只長奶頭

一長二長像拳頭

三長四長像葫蘆

五長六長像皮球

長呀長呀長大啦

賽過了西安的鐘鼓樓

毛主席哈哈地大笑了，說：“韓先生，你去過西安的鐘鼓樓？”

韓起祥說：“沒?！?/p>

毛主席說：“革命成功了，你就到鐘鼓樓上說書去！”

毛主席讓韓起祥繼續(xù)說，韓起祥又說了三個段子，但不是酸的就是情歌，說畢了，問：“毛主席愛聽說書？”毛主席說：“三弦說書這形式好??！”韓起祥又問：“我說的這些書是不是舊了？”毛主席說：“是舊了些，你可以編些新書嘛。”韓起祥說：“我不會編新書?！泵飨f：“那我讓周揚他們幫你編?！表n起祥說：“周揚是誰？”汪東興說：“是些文人，他們會找你的?！泵飨驼f：“三弦說書延安需要呀，韓先生，你就留在延安，我毛澤東把你養(yǎng)活了，你就多說新書，多帶徒弟，韓先生不僅是三弦藝人也要成為三弦戰(zhàn)士?。　?/p>

韓起祥從此結(jié)束了流浪要飯的生涯，他沒有穿灰色的土布軍裝，但他屬于了邊區(qū)文工隊的一員。周揚帶了幾個作家為他編寫新書，卻怎么編都不生動，反倒是他們一出新點子，韓起祥很快就以他的話說出一大溜。周揚便說：“韓先生真是個天才，你就看著延安的新生活自個兒編吧。”韓起祥說：“我是個瞎子?！敝軗P說：“你這瞎子比明眼人還清亮！”韓起祥開始游走于延安城和延安城的周圍村鎮(zhèn)，遇見什么新鮮事兒隨即編說，他真的就能出口成章，惹得一群娃娃和婆姨總跟著他。跟著韓起祥的娃娃、婆姨伙里，那個寡婦是最積極的，除了給他做飯外，總想彈一彈三弦，但這寡婦手笨，怎么彈都是噪音，只好在韓起祥講他過去恓惶時做忠實的傾聽者。她說：“你咋不把你的經(jīng)歷編成書？”韓起祥說：“編我的經(jīng)歷？編出來了算不算新書？”寡婦說：“你到延安是翻身了哇，現(xiàn)身說法怎不是新書？”韓起祥說：“你識字不？”寡婦說：“識不下多少?！表n起祥激動了，伸出了手來握寡婦的手，寡婦塞給他了個大蘿卜。韓起祥把蘿卜吃了，說：“這蘿卜水真大！”

韓起祥在寡婦家廢棄的土窯里住了半個月，他說一段，寡婦用炭在窯壁上寫一段，然后再念給他，他記住了又往下說。寡婦所在的那個村里人都知道韓起祥是住在了寡婦的窯里，嘰嘰咕咕地就說他們倒廝配，有好多人借故就跑來了，說：“你家有掃帚嗎，借我用用?！惫褘D將掃帚取了出來，人卻并不拿掃帚就跑走了?；蛘哂腥肆⒃诟G前喊寡婦，寡婦出去問什么事，來人只是笑了說：“韓起祥眼睛不好，可身體好哇！”韓起祥在窯里聽見了，沒有言語，當(dāng)天夜里就又回住到了河神廟。

韓起祥最后在河神廟里完成了他最長的新書，起名就叫《翻身記》，能說六個小時。周揚來聽他說了《翻身記》，激動得給韓起祥買了一壇子燒酒，那個晚上，韓起祥是喝醉了，拉著周揚的手，說：“你說《翻身記》好，那你要給我辦一件事哩！”

周揚說：“啥事？我辦不了，還有毛主席哩！”

“門頭溝有個婆姨，是個寡婦……”

“噢，這事我也聽說了，你讓我做媒人呀？”

“不，不，”韓起祥說，“你去門頭溝要給那寡婦洗清白哩，我韓起祥沒有碰她，我擔(dān)了個賴名義。你信不信？你要信的！”

周揚把《翻身記》筆錄下來，讓毛主席過目，又匯報了韓起祥和寡婦的事，毛主席當(dāng)場批示了要邊區(qū)的報紙刊登《翻身記》，就說：“那小寡婦你見過？”周揚說：“沒見過。”毛主席說：“讓韓起祥娶了她，不就清白了嘛？！”

周揚再找韓起祥的時候，韓起祥正在棗園村說他的《翻身記》，黑壓壓坐了幾百伙人。說到經(jīng)受過的苦，韓起祥沒哭，臺下的人哭成一片。說到了延安的好光景，臺下的人全站起來，踢踏著腳，拍打著屁股上的土，喊：“毛主席萬歲！”呼聲和塵土轟得樹上的鳥兒都飛了。待說書完畢，周揚拉韓起祥到一邊，才要祝賀他說書成功，韓起祥卻說他把《翻身記》改了一段，要周揚聽聽改得如何：

早起饃饃晌午糕

晚上撈起切面刀

頭道韭菜二分半

冷調(diào)豬頭搗辣蒜

轎上來馬上去

丫環(huán)伙計聽使喚

韓起祥說：“這是財主家的日子，改得行不行？”

周揚說：“改得好！”

窮漢窮漢

攬工受難

早上是錢錢飯

晌午黑豆搗兩半

晚上滾水把腸子涮幾遍

提上籃籃滿山轉(zhuǎn)

苦菜根根噎著咽

韓起祥又說了一段，說：“這是說窮人的?！?/p>

周揚說：“改得好！”

這時候了，韓起祥才問周揚：“你尋我有事？”周揚說：“我告訴你，你可以娶了那個寡婦。”韓起祥生氣了，說：“你把我韓起祥當(dāng)什么人了？！”周揚說：“這是毛主席說的?！?/p>

但是，韓起祥帶著毛主席的指示去找寡婦，寡婦卻出事了。寡婦沒有經(jīng)受住村里人的閑言碎語，要求參加了民工隊，隨部隊去了南泥灣。她在南泥灣挖一孔窯時，窯塌了，被土埋在了里面。韓起祥趕到了南泥灣，撲倒在寡婦的墳上不起來。陪他的人說：“你哭一場吧，哭了心里好受些?！表n起祥沒有哭，將探路棍插在墳頭，風(fēng)刮著，棍兒上的兩顆銅鈴撞得叮叮地響。

從南泥灣返回延安的路上，韓起祥病倒在了雙合鎮(zhèn)。他歇了八天，卻聽到了鎮(zhèn)上一個婆姨鬧離婚的故事。這婆姨先是嫁給了人，卻愛上了一個參加了革命的后生，經(jīng)過了千辛萬苦，終于成親。韓起祥一個晚上編了段說書，就沿途直說到了延安：

對面價溝里拔萸蒿

我男人倒叫狼吃了

先吃上身子后吃上腦

倒把我老奶奶的害除了

黑了吃來半夜里埋

投明做一雙坐轎鞋

吃菜要吃白菜心

尋漢我要尋上個八路軍

回到了延安，城里城外相當(dāng)多的人家在辦婚禮，數(shù)天里總能聽到噼里啪啦的爆竹響，倒納悶：怎么連續(xù)著都是好日子？清早起來，韓起祥往南街“馬記羊肉店”去吃雜碎湯，一支迎親隊吹吹打打地就過來，他往路邊閃了閃，才站到門面房的臺階上，就聽見有人喊：“韓先生，韓先生！”韓起祥等候來人說話，卻聽旁邊有婆姨說：“你喊韓先生干啥呀？”那人說：“我那三女子也要結(jié)婚的，韓先生會掐算，選個吉日?！逼乓陶f：“他才從南泥灣回來，你不知道他的事嗎？”那人噢了一下就不言語了。韓起祥便大聲說：“我給你算算，但你得請我吃水盆羊肉！”

在羊肉店里，韓起祥問了生辰年月，一邊搬弄著指頭在心中默算，一邊說：“剛才是誰家結(jié)婚？”“油坊老三的兒子?！薄袄先膬鹤硬皇沁€小著嗎，老三看著別人抱孫子也急啦？”“他兒子這次要去黃河那邊的山西去?！薄吧轿魅ィ俊表n起祥忙問怎么回事，弄明白了，原來是在延安的部隊定期輪換著去各抗日戰(zhàn)區(qū)，這次山西呂梁山那兒有戰(zhàn)事，北邊還要攻榆林城，部隊上調(diào)動的人多，支前隊的數(shù)量也多，好多人家就都在出發(fā)前給孩子辦了婚事。韓起祥嘴里噢噢著，說：“這應(yīng)該，這應(yīng)該。”仰了臉，把生辰年月又掐算了一遍。

吃畢了飯，韓起祥去了一趟文工隊，文工隊也醞釀著組織兩個小組，準(zhǔn)備著去山西和榆林，韓起祥就要求他也要去，隊長不同意，說他眼睛不好，韓起祥說：“那我咋從榆林來的？”隊長說：“這是隨軍哩，不是沿途賣藝的?！眱扇苏劜粩n，韓起祥便致氣走了，走過一條小巷，狗咬得汪汪汪，他走不過去，旁邊一戶院門嘩啦打開，有人就把他拉進(jìn)院去，說：“這不是韓起祥嗎？”韓起祥說：“我是韓起祥?！北懵犚娚戏课堇镉袊聡驴蘼?。韓起祥便問：“咋有人哭呢？”那人說：“是我新過門的兒媳。”韓起祥說：“才過了門小兩口就打架啦？”那人說：“不是的?！鄙戏课堇锞妥叱鰝€后生來，說：“我說吃飽了吃飽了你還是讓吃，還沒上前線哩倒要我吃死呀？！”后生的爹就罵道：“你給我閉嘴，啥子活呀死呀的話！”后生說：“你來聞聞么，出氣都是雞蛋味！”原來新娘子過門了三天，天天三頓煮了雞蛋讓新郎倌吃，煮的吃傷了又炒著吃，炒的吃傷了又蘸著辣子蘸著糖讓吃，為吃雞蛋小兩口致氣搗嘴。韓起祥笑了說：“沒人吃了，我肚子還餓著哩！”新媳婦給韓起祥端了一碗，韓起祥用筷子攪攪，一碗開水里一顆荷包蛋。他嘴唇咂得生響，瞬間說吃完了，將碗放在窗臺上，開門就出去了。

韓起祥一走，新娘子把門就關(guān)了，說：“這樣好了，好過了瞎子！”去窗臺收拾碗時，卻發(fā)現(xiàn)開水是沒了，荷包蛋還在，院門外的巷子里是韓起祥彈著三弦在唱：

老麻子開花結(jié)疙瘩

八路軍家的老婆守活寡

你當(dāng)了八路軍我守寡

革命成功了再回家

這段新書詞，三天里傳遍了延安城。毛主席派汪東興給韓起祥送來了一籃子雞蛋。韓起祥說：“毛主席怎么給我送雞蛋？”

汪東興說：“你不是沒吃上雞蛋嗎，毛主席要你飽飽吃一頓！”

韓起祥說：“這事毛主席都知道了？毛主席還說啥了？”

汪東興說：“毛主席說你是藝術(shù)家！”

韓起祥說：“你不要走，我要請你吃荷包蛋！”

這一頓，煮了二十顆雞蛋，汪東興吃了六顆，韓起祥吃了十四顆，說：“果真吃多了就不香了！”夜里肚子鼓得睡不著覺，起來繞著房子跑圈圈。

攻打榆林的部隊開拔，韓起祥到底還是跟著去了。戰(zhàn)士們很熱火他，一休息下來就叫嚷著“來一段！來一段！”但戰(zhàn)士們老愛聽酸段子，韓起祥先是不說，耐不過死纏硬磨，就讓放了哨，不要首長知道，便說開了。到了榆林城外，宣傳小組站在行軍路邊表演節(jié)目鼓動士氣，韓起祥坐在土峁上，彈著三弦說了一段又一段，戰(zhàn)士喊：“編個新的！”韓起祥白花花的瞎眼就激烈地眨動，手指頭在三弦上一撥，口里的詞隨即出來了：

麥葉子黃來竹葉子青

八路軍要打榆林城

長槍短槍馬拐子槍

胸前還掛個望遠(yuǎn)鏡

一舉打下榆林城

一人領(lǐng)一個女學(xué)生

師政委騎馬剛剛路過，聽見了，下了馬，把韓起祥叫到一邊，罵道：“你是誰？”

“我是韓起祥?！?/p>

“知道你是韓起祥！你是來賣藝的嗎？”

“我是三弦戰(zhàn)士?！?/p>

“三弦戰(zhàn)士有你這樣動員的，共產(chǎn)黨鬧革命是為人民謀福利的，不是為自己搶老婆！”

韓起祥被剝奪了隨軍的資格，打發(fā)著讓他走了。韓起祥坐在山峁上被風(fēng)吹著，就從破棉襖的窟窿里掏棉絮子擦眼淚，掏一疙瘩擦了，再掏一疙瘩擦了，腳下的酸棗叢上白花花一片。半夜里，韓起祥背著三弦下了山峁，順著無定河岸灘走，走了十里，又返回十里，他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雞娃叫著天就亮了。

無定河邊是韓起祥的故鄉(xiāng)。四歲的時候，娘背著瞎了眼的兒子去投靠舅舅，舅舅不收留，還罵了回妹子全人都難活著你還留這個瞎子干啥？娘背著他在無定河岸上灰沓沓走，天又下了雨，河里起了洪，娘覺得當(dāng)哥的也罵得對，真不如一死了了，就在雨地里哭了一場，抱著他往河里去，在岸上避雨的蘇老泉NB327見了，硬是過來把他們母子救下。這蘇老泉認(rèn)識高文旺，韓起祥才從此跟了高文旺學(xué)說書。無定河是韓起祥的救命河，這一回，韓起祥在一個村莊口的麥草垛里睡了一覺醒來，沒想到遠(yuǎn)處竟也傳來了一陣三弦聲，他走近去，遇見了他的師兄馬步云。馬步云原本不是瞎子，小時候討飯讓狗咬瘸了一條腿，為了跟高文旺學(xué)說書，自己用剪刀剜了自己一只眼，師傅被槍斃后，馬步云沒有南下，獨自在無定河邊賣藝。兩人見了，抱頭痛哭。馬步云提議一塊去內(nèi)蒙。韓起祥說：“內(nèi)蒙人稀少，誰個聽說書，尋著餓死呀！”馬步云說：“咱可以算命么，大前年我?guī)Я艘话槪瑩Q了二十頭羊哩?！表n起祥說：“你說天話，一苗針硬換一頭羊？”馬步云說：“那里人就這么質(zhì)問我哩，我說，這一苗針細(xì)是細(xì)，卻是用鐵棒磨出來的，還不值一頭羊？他們就信了?！表n起祥沒有去，他說他還是回延安去，而且要馬步云一塊跟他去延安。馬步云說：“師傅鬧紅哩，鬧死了，說書的就是說書的，我不和官府的、當(dāng)兵的粘！”韓起祥就二次南下去延安。

一路上，韓起祥當(dāng)然以說書討吃喝，彈起了三弦，舊書說著說著就冒出新書來，旁邊的人問起延安到底怎么樣，韓起祥說延安好，問怎么個好法，韓起祥說有吃的有穿的有毛主席。結(jié)果，一大批窮人跟著韓起祥投奔了延安。沿途的人都把韓起祥一段書詞又編了歌子唱：

千里雷聲萬里閃

去了延安紅了天

牛走大路虎在崖

不到延安你白活來

毛主席聽說了，又接見了韓起祥，說：“韓先生，你可是立了功??！”韓起祥說：“毛主席，我還立什么功呀，不挨罵就好了！”韓起祥知道罵他的那個政委也在場。政委就說：“韓先生，我以前以為你是個木墩墩，原來你還是個金鐘！”

韓起祥第二天再給人說書，開場就加說了毛主席怎樣說他是三弦戰(zhàn)士，是藝術(shù)家，又說了打榆林立了大功的政委也向他道歉哩。

我以前把你當(dāng)木墩墩

原來你是個金鐘

今后我這土不再埋你

讓金鐘升在空中

有光有亮

有響有聲

一九四八年，毛主席離開延安去了西柏坡，韓起祥還在延安留著，住的是毛主席住過的窯洞。窯洞外的那棵棗樹結(jié)了棗，韓起祥一顆一顆都給毛主席留著。但毛主席再沒有回延安來，他進(jìn)了北京，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韓起祥作為邊區(qū)的革命干部進(jìn)駐西安，被任命為西北文聯(lián)的主任。他的眼睛當(dāng)然還是瞎的，但已穿上了中山裝制服，而且還有一雙皮鞋。皮鞋的口沿兒很硬，第一天把腳就磨了水泡，他用棉花墊著。韓起祥上到了西安城中的鐘鼓樓上，彈三弦說了一段書。他說：“嗨，我真的在鐘鼓樓上說書了！”

當(dāng)上了文聯(lián)主任，韓起祥就組織西北民間藝人要成立個曲藝團(tuán)，他打電話到榆林，要求當(dāng)?shù)卣抑膸熜竹R步云，一定得用馬讓他騎著來西安。一個月沒有消息，終于有人給韓起祥捎來一信，信是馬步云托人寫的，只寫著七個字：我有野心去不得。韓起祥說：我這師兄是賤命。

機(jī)關(guān)的人一上班都說：“韓主任！”韓起祥有些不習(xí)慣。共產(chǎn)黨的會多，韓起祥在會場坐上一半個鐘頭了，便說：“歇一會兒吧。”就休會了。干事們說：“來個說書吧！”韓起祥就笑笑地讓人去他的辦公室拿三弦，仍是在腿上系了竹板兒，一條腿那么踏著打節(jié)奏，三弦一響，嘴就張開了。牙齒上粘著一片韭菜葉，秘書過去幫他擦了，說：“主任，咱以后不要隨便說書了?！表n起祥說：“為啥？”秘書說：“什么人都起哄著，主任就不像主任了?！表n起祥覺得對，卻說：“說了幾十年了，不說憋得慌?！泵貢f：“那也得看給什么人什么場合說?！泵貢仲I了一副墨鏡給韓起祥戴上。

韓起祥住的是一所小四合院。院子原本的主人是警察局長的小老婆，沒收房產(chǎn)時，吊死在窗欞上。韓起祥的三弦掛在墻上，每晚上老聽見三弦在響，點上燈了又沒有動靜，疑惑鬧鬼，買了一刀紙在院子燒了，說：“你走！房子是共產(chǎn)黨分給我的！”自后方安閑下來。院子里以前鋪著花磚，韓起祥改成了菜地。陜北的溝岔里種向日葵的多，菜地里也種了一片，向日葵苗長出一寸高的時候，半夜里他撒熱尿，只說為向日葵施肥的，熱尿卻把嫩苗兒燒死，只長成獨獨一棵。每天早上，韓起祥在院子里坐，向日葵面朝了東，他就朝東坐著，到了下午，向日葵面朝了西，他就也朝西坐著。臉上總能曬熱太陽，臉上的顏色從此是醬紅色。

“怎么有些口寡？”韓起祥對秘書說。

秘書上街買了紅燒肉，又灌了一壇酒。韓起祥吃喝了，還說：“口里還是寡?！?/p>

秘書撓了頭，低頭咕噥“當(dāng)了主任就難伺候了！”沒好氣地把三弦塞給他，韓起祥一彈三弦就唱，盡唱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舊書。他說：“把他的，口寡著是沒說書么！”

一天，韓起祥害頭疼，讓秘書給他太陽穴上拔火罐，從陜北來了個也背著三弦的少年，偷聲換氣地說要見韓起祥。秘書一樂，也是個小瞎子，問你找韓主任什么事？小瞎子說他是說書的，找韓主任在西安尋個工作。秘書說韓主任病了，不會客。韓起祥在屋里說：“誰個？”秘書說：“來了個眼睛不好的?！表n起祥說：“啥人找啥人么?！泵貢I(lǐng)了小瞎子進(jìn)了四合院，韓起祥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又抓起小瞎子的手，手指頭上有繭疙瘩，一股眼淚就噗嚕嚕流下來，說：“孩子，你跟著我，有你吃的喝的！”小瞎子咚地跪在地上，說：“爹！”韓起祥說：“我不是你爹?！毙∠棺诱f：“師傅！”就磕響頭。韓起祥說：“你起來，肚里有幾個本，說一段我聽聽。”

小瞎子彈了三弦，是南路派，嗓音尖銳：

高高山上一泉水

四個女子洗大腿

你也洗我也洗

一個一個好東西

韓起祥擺了擺手，讓停下來，說：“這不行，說這些不行?，F(xiàn)在解放了，文藝要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說這個怎么行？！毛主席要我們做三弦戰(zhàn)士，你知道嗎？”

小瞎子說：“我不知道。”

秘書要打發(fā)小瞎子走，韓起祥攔住了，說小瞎子口齒好，三弦彈得有特點，就招收到曲藝團(tuán)里，派人教文化編新書吧，并給小瞎子起了個名字叫李建。送走了李建，炊事員給韓起祥端來了熬好的藥，韓起祥頭卻不疼了，說：“啥是好藥，做好事是治病的良方，這李建有點像我，將來有出息哩?！?/p>

到了來年的三月，韓起祥接到從北京來的通知，要他參加全國文代會。韓起祥因為急劇發(fā)福，那件中山裝制服穿著箍身，重做了一件。臨走時他做了個皮套裝三弦，秘書說：“還帶三弦嗎？”韓起祥說：“我不帶三弦，誰能知道我是韓起祥呢？”機(jī)關(guān)的和曲藝團(tuán)的人來歡送韓起祥，李建說：“師傅，你去了頓頓把飯吃飽?！表n起祥說：“嗯。”又說：“夜里起來不方便，睡前少喝些水?！表n起祥說：“這我知道?！痹僬f：“到天安門了你帶一塊磚給我留個紀(jì)念。”韓起祥說：“你這才說對了！”

秘書陪同著韓起祥到了北京，韓起祥一定要去天安門城樓，他說這是毛主席新住的地方？要用手齊齊摸一遍。摸了城樓底部每一塊石頭，還要摸上邊，要秘書尋一條繩把他從上邊吊著讓他摸，秘書四處尋磚頭，尋不著，扭頭往遠(yuǎn)處瞅，韓起祥的話沒理會，一個警察就跑來，大聲呵斥：“不能在此小便！”秘書說：“誰小便呀？！”警察說：“那你在干什么？”秘書說：“我數(shù)城樓上的燈籠哩！”警察說：“燈籠不準(zhǔn)數(shù)！”韓起祥沒敢再說尋繩讓他吊著摸城樓的事，只說：“我是韓起祥?！本煺f：“韓起祥是誰？”把他們趕開了。

文代會開幕的那天，毛主席來接見全體代表。韓起祥被安排坐在后排，他有些生氣，想了想，自己是瞎子，坐在后排看不見，坐在前排也是看不見的。但韓起祥還是摘了墨鏡，而且站著，盼毛主席能看見他。毛主席果真就看見了，說：“韓先生，韓先生，你往前邊來嘛！”工作人員立即將韓起祥扶到前面。毛主席說：“韓先生你好啊！”韓起祥撲通就跪下。毛主席把他攙起，說：“韓先生不要這樣嘛！”韓起祥說：“毛主席你是皇上么?！泵飨f：“共產(chǎn)黨里沒皇上，我毛澤東依然是人民的勤務(wù)員啊！”韓起祥說：“毛主席，我想你呀！”毛主席說：“我也想陜北人民??！韓先生是陜北人，我在陜北十三年，說起來咱們是鄉(xiāng)黨嘛！鄉(xiāng)黨見鄉(xiāng)黨，你能不能來一段說書？”

韓起祥沒想到毛主席在這個時候讓他說書，他說：“好，好?！眳s不知說什么書好。韓起祥說：“毛主席，你要聽甚？”毛主席提高了聲音對大伙說：“大家恐怕還不了解他，韓起祥先生是一個天才的說書藝術(shù)家，是位三弦戰(zhàn)士，他不識字，卻裝了一肚子書，又出口成章，歡迎他給大家來一段吧！”掌聲嘩嘩地響起來，韓起祥卻嗚嗚地哭了。毛主席說：“噢，鄉(xiāng)黨見鄉(xiāng)黨，兩眼淚汪汪呀！”說得韓起祥不好意思又笑起來，把三弦拿出來，在腿上系了竹板，坐在椅子上了，眼睛眨得嘩嘩顫，不出聲。眾人又鼓掌，掌聲未落，他卻唱說起來了：

鄉(xiāng)黨見鄉(xiāng)黨

我兩眼淚汪汪

我說個婆姨愛尿床

第一天尿濕了紅巾被

第二天尿濕了象牙床

第三天尿得滿床流

第四天尿成太平洋

鄉(xiāng)親們趕快來撒網(wǎng)

撈得蝦米像桿槍

撈得鯉魚丈二長

就是王八漏了網(wǎng)

跑到臺灣當(dāng)了小皇上

禮堂里靜悄悄，韓起祥說到婆姨尿床，大家都面面相覷，看毛主席的臉，毛主席坐在那里聽著微微地笑，大家就坐好了，也微微地笑。待韓起祥說到最后，原來在罵逃到臺灣的蔣介石，毛主席哈哈笑了，禮堂里就熱烈地鼓掌。

韓起祥說完回坐到后排，秘書悄悄拉著他的手讓揣自己的脊背，韓起祥揣到的是后背的衣裳都汗透了。韓起祥說：“可惜咱沒個照相機(jī)?！泵貢f：“我把毛主席的話全記著的。”韓起祥說：“毛主席萬歲?。　泵貢f：“萬萬歲！”

毛主席邀請韓起祥在文代會上彈三弦說書，全中國都知道了有個天才的說書藝術(shù)家。韓起祥在西安就呆不下了，他被調(diào)進(jìn)了北京，定為行政九級的干部。原來的秘書依然回了西安，而北京重新為他配了秘書，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從小在城里長大，斯斯文文。

韓起祥在很長的時間里怎么也過不慣北京的生活，一是他的陜北口音好多人聽不懂，他又不愿意學(xué)北京話，用北京話說三弦說書味道就沒有了。他在大街上走，偶爾有人說陜北話，他就近前去認(rèn)識。動物靠氣味結(jié)群，韓起祥總把新交識的說陜北話的人召在家里，拿出好酒喝。二是北京沒有小米飯，沒有洋芋叉叉，韓起祥總覺得吃不飽，而且便秘，上廁所難拉得出來。后來上廁所成了大事，半個小時一個小時蹲在廁所不出來，秘書在外邊問：成功了？韓起祥說：沒成功。凡是終于解了手，出了廁所就快樂地喊：成功啦，又成功啦！更讓韓起祥難受的是睡不了沙發(fā)床，他人胖，翻不了身。夜里秘書一走，他睡在地毯上。待到有一天早上秘書早早通知他去開會，臥室門一推，瞧他睡在地上，秘書害怕了，向上級領(lǐng)導(dǎo)匯報，說：韓起祥鬧情緒啦！領(lǐng)導(dǎo)問怎么回事，匯報是絕食倒沒絕食，就是不往床上睡。上級領(lǐng)導(dǎo)征詢過韓起祥對工作有什么意見，韓起祥回來將秘書罵了一頓，就辭退不要了。再配秘書，韓起祥惟一的條件，一定得是陜西人。組織上考慮來考慮去，從西安又將他原來的秘書調(diào)來了。

在曲藝界，韓起祥和侯寶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凡北京城里有什么大的活動，比如國慶節(jié)，共產(chǎn)黨的生日，全國人大和政協(xié)會議，外國元首來華訪問，舉辦晚會了，他們必然演出。侯寶林會應(yīng)酬，臺上臺下瀟灑自如。韓起祥不上臺沒話，總是沉靜地坐在一邊，他看不見人，免了去和別的人搭訕。許多人看見他了，以為他看不見，也不多和他招呼，但韓起祥能逮聽到周圍一切說話聲，能分辨誰從他面前走過去了。一到臺上，韓起祥像個獅子，雖然每次他都在說《翻身記》，一些人幾乎都熟悉了其中的詞句，但他的激情表現(xiàn)，總是贏得最熱烈的掌聲?；氐郊依铮n起祥就把外衣脫了，手在胸上往下?lián)希衷谕壬贤蠐?，然后在腰里左右撓，秘書說：“累了，你泡個澡？”韓起祥說：“今日怎樣？”秘書說：“好！”韓起祥說：“掌聲比侯寶林多吧？”秘書說：“多！”韓起祥坐到浴盆了，問：“北京大學(xué)沒有信吧？”秘書說：“沒。”韓起祥說：“你去給李建打電話吧?！泵貢辣本┐髮W(xué)聘請了侯寶林當(dāng)名譽教授，韓起祥有些不暢快，就給李建打電話，問西安的情況，建議西安邀請韓起祥帶一批文藝家能去西安辦一次活動。

李建已經(jīng)在西安成為名演員了，又接替了韓起祥原來的職務(wù)，十天八天就來一次電話向韓起祥問候。但是，邀請韓起祥回西安辦活動的事卻一直落實不下來。

這一天，李建又來了電話，韓起祥接了。

“師傅，我想死你啦！”李建說。

“我也是，”韓起祥說，“昨晚上還夢到回了延安，一大伙人，有你，有馬步云。”

“真是巧了，我也做了夢，是咱們?nèi)ジ呱缴弦粋€村子演出，我背了你上坡，整整背了一夜！”

“那不累死了你！”

“師傅，我在報上看了，侯寶林在北大當(dāng)了教授，怎么沒有你，這太不公平了！”

“不說這個！馬步云還是沒消息嗎？”

“我去了一趟榆林見到他了，他還是不愿意來西安，我說我?guī)煾底屇銓憘€申請入全國曲藝家協(xié)會，他還是沒同意?！?/p>

“……”

“師傅是仁至義盡了，狗肉不上席面，誰有啥辦法？再說，他就是入了會，有了工作，他或許惹事，他只會說酸書。”

“……”

“師傅！師傅！”

“我聽著的?！?/p>

“月底我想來北京，你看給你帶些啥東西？”

“啥都不要帶?！?/p>

“咋能不帶呢，要帶的，我準(zhǔn)備了小米和紅棗?！?/p>

李建果然來了北京。李建是個瞎子，但不是實瞎子，他的右眼還朦朦朧朧能看見一些。李建來北京說的是看望師傅，匯報省內(nèi)曲藝工作，更重要的是來北京治眼睛。李建老相信他的眼睛能治好，一直在西安治，沒效果，就想著北京的大醫(yī)院能治。韓起祥說：“眼睛是從小瞎了的，那怎么看得好？”李建說：“都是人，別人五光十色的看著，咱就只看黑的？！”韓起祥說：“眼睛不瞎能說書？你把眼睛治好了，或者就說不成書了！”李建說：“不說書了咱當(dāng)官么?！表n起祥說：“你先治吧，你治好了，我再治。”

李建在北京跑了幾家大醫(yī)院，大醫(yī)院對他的瞎眼都沒辦法。李建坐在天安門廣場的路沿上哭了一場，就回去了。

韓起祥沒有舍得把小米和紅棗吃掉，他讓秘書請了汪東興吃了一次，又讓秘書把彭德懷請來。彭德懷一來，韓起祥叫了聲：“元帥！”彭德懷把軍帽軍衣脫了，往床上一坐，說：“今日我不是元帥了，老韓，快把小米紅棗飯端來！”吃到興時，彭德懷要韓起祥彈三弦，韓起祥從墻上取下三弦，三弦上滿是塵土，才彈了三下，一根弦嘣地就斷了。

“老韓當(dāng)了官，是長時間不說書了？”

“也是，到了北京，沒大型演出活動它就掛在墻上了。”韓起祥有些不好意思，“弦斷了有知音，你是我的知音?。　本臀樟伺淼聭训氖?，又說：“我不想在北京住了，想回延安去！”

彭德懷說：“你韓起祥現(xiàn)在不是你的韓起祥了，你是人民的藝術(shù)家，是國寶了，說要走就能走嗎？”

韓起祥說：“再在北京呆，我就沒有新書說了?！?/p>

彭德懷說：“《翻身記》不是很好嗎，《翻身記》就是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的作品呀！”

韓起祥不再說話，兩個人就喝酒，喝的是茅臺，后來都醉了。臨走，韓起祥一定要送彭德懷，說彭德懷醉了，他得扶扶，彭德懷說你眼睛不好還送我呀，一定要扶韓起祥進(jìn)屋去。兩人推推讓讓，都站在院子里。已是半夜，天上有一片星星，彭德懷說：“老韓，你這院子樹少，看的星星卻多呀！”韓起祥說：“我看啥都是黑的?！迸淼聭阎雷约赫f得有些那個了，拍了拍韓起祥，說：“眼睛瞎著有瞎著的好，眼不見心不亂呀，老韓！”院門外停著車，彭德懷要上車了，韓起祥一再說：“我要不回延安，你得常來看我啊！”彭德懷答應(yīng)著，讓秘書把韓起祥背回了屋，車才開走了。

事后，彭德懷讓人給韓起祥送了一壇子湖南老酒，還有七八條活魚。韓起祥把酒喝了，但韓起祥是陜北人不吃魚，在院子里修了個小水池，把魚在里邊養(yǎng)著。魚在水里自由的樣子韓起祥看不見，他喜歡聽魚活潑的劃水聲。

那時候，秘書給韓起祥念報紙，總是“形勢大好，越來越好”，韓起祥能感受到的卻是政治運動多，確實是越來越多。任何運動一來，必然有文藝宣傳活動，韓起祥少不了表演三弦說書。先是反右，嘩啦啦一片一片的人都成了右派，韓起祥出身好，說書只說《翻身記》。韓起祥不是右派，但反右中表演節(jié)目，韓起祥犯愁了，不知該說些什么書。

“你還是說《翻身記》。”秘書說。

“人家要反右的內(nèi)容，說《翻身記》怎么行？”

“前面加幾句開場白不就得了?！?/p>

“不說行不行？”

“怕不行，你是三弦戰(zhàn)士呀?！?/p>

“那你給我加個開場白?！?/p>

韓起祥就上臺了，他說的《翻身記》，開場是一段新詞：

手握三弦上戰(zhàn)場

三弦就是機(jī)關(guān)槍

全國人民齊上陣

打斷右派狗脊梁

熬過了反右時期，緊接著共產(chǎn)黨在廬山召開了會議，把彭德懷揪出來了。消息傳來，韓起祥兩天米茶未進(jìn)，他覺得這世事怎么也解不了。秘書把一碗面條端給他，調(diào)上很汪的辣子，還剝了一疙瘩蒜，說：“你得吃飯呀，身體是自己的，你又不是政治家！”韓起祥說：“你說說，政治是啥？”秘書說：“政治就是把自己的人逐漸提上來，把不是自己的人慢慢弄下去，使擁護(hù)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反對我們的人越來越少?！表n起祥說：“胡說！”秘書說：“這是毛主席說的。”韓起祥說：“毛主席說的？彭元帥不是毛主席的人？”秘書說：“過去是，或許現(xiàn)在不是了。”韓起祥說：“……我擔(dān)心又要讓我演出哩。”秘書說：“你考慮住不住醫(yī)院？”韓起祥把面條吃了，又喝了一碗面湯，第三天就住了醫(yī)院，他說他血壓高。

不出所料，文藝演出的通知下來，內(nèi)容就是反彭德懷的。韓起祥讓秘書匯報他住院了，但再次通知書竟送到了醫(yī)院，他不得不去了。韓起祥決定打申請報告回延安，他是懷里揣著那份報告去參加演出的。韓起祥的節(jié)目仍是《翻身記》，他把以前的開場白稍改了一下：

手握三弦上戰(zhàn)場

三弦就是機(jī)關(guān)槍

全國人民齊上陣

打斷彭德懷狗脊梁

演出結(jié)束的翌日，韓起祥坐車到中宣部大樓外，他沒讓秘書扶他，一根棍兒敲打著尋著部長，把申請報告交上去。部長以為韓起祥又鬧什么情緒了，問他的級別、住房、坐車，韓起祥說：“我不是為這些，就是要回去?！辈块L說：“你是文藝界樹立的一面旗，你要走了，這旗怎么辦？”韓起祥說：“文藝界能人多，我算什么？再說，是面旗，我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更應(yīng)該到工農(nóng)兵基層去?！辈块L說：“這得研究研究了。”

韓起祥等待研究結(jié)果，卻泥牛入海，再無消息。心里已做好了回去的準(zhǔn)備，韓起祥度日如年，便秘嚴(yán)重起來。秘書陪著韓起祥一早一晚在院子里做氣功降火，看到一夜寒冷將水池凍透了，六條魚凝固著各種姿勢被封在冰里。韓起祥趕忙讓把冰塊拿回家溫化。但是，冰化成水了，魚卻再沒有活過來，韓起祥不讓秘書吃掉這些死魚，叫嚷著挖個坑埋了。秘書挖好了坑埋魚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條，才看見那只花貓偷叼了一條在院角的水道口吃，告訴了韓起祥，韓起祥讓逮住貓吊著打，罵道：“你瞧著吧，我離開北京時絕不帶你！”

韓起祥接連三次又去找部長，他已經(jīng)不說那些堂而皇之的話，強(qiáng)調(diào)他在北京不服水土，每天便秘拉不下來，鼻子又出血，說著就摳鼻子，摳出血痂來。部長纏不過他，說：“韓起祥同志，我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哩！你要回，可以，但我把話說清，不要回去幾天就后悔了，又來尋我把你往北京調(diào)！”韓起祥說：“我不后悔。”

韓起祥就回到了延安。他原本要在西安住幾天，在賓館里讓秘書給李建撥電話，李建大驚，說：“師傅不在北京啦，他是到文聯(lián)嗎？”韓起祥就坐在電話機(jī)邊，伸手就把電話按斷了，說：“他怕我回來頂了他哩！”就沒有在西安呆，吃了一頓飯便徑直回了延安。

汽車開到關(guān)中和陜北高原的宜君梁上，天下了大雨，遠(yuǎn)近都是白茫茫一片。一只狗沖著車一路狂吠著從土峁上跑下來，就臥在公路當(dāng)中。韓起祥一直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往外看，臉壓成了一張柿餅，他什么也看不見，但他聽見了狗吠聲，說：“狗叫哩！”司機(jī)說：“一條游狗在前邊路上?！表n起祥說：“停車，停車！”車一停下，韓起祥就下了車，端端往前走，竟準(zhǔn)確地在離狗一米遠(yuǎn)的地方站住。狗被雨淋得毛全粘在身上，盯著他，呼哧呼哧喘，他說：“狗子，狗子，你在等候我呀？”狗一下子前爪舉起，嗚嗚地叫。韓起祥彎腰把狗抱起來，泥泥水水地?fù)Я?，走到路邊，一只手解開了褲帶，舒舒服服尿了一泡，說：“我韓起祥回來了！”

韓起祥畢竟是名人了，他回住在延安，行政九級的待遇還在，地方的黨政官員逢年過節(jié)必要去看望他，給他送了一卡車一卡車的煤，全壘在后院。食鹽裝了一甕，菜油裝了一甕。冬季里了，儲存的蘿卜、白菜、蔥、南瓜塞滿了一間小屋。韓起祥的住宅成了延安城一個景點，但沒有人敢進(jìn)去。常有人路過就指點說：“知道韓起祥不？”“聽說過?！薄跋胍姴?？”“在哪？”“你從這門縫往里瞧?！迸吭陂T縫往里看，門縫里也同時趴著了一只狗，人眼看著狗眼，狗眼看著人眼，人就嚇跑了。

延安是革命的圣地，每年有幾百萬的朝圣者，他們一看見寶塔山就熱淚長流，爭著搶著抓一把土要帶回去。這些人常常在街道上碰見瞎子，瞎子在彈三弦說書，以為是韓起祥，就近去合個影。延安橫豎兩三條街，又見到無數(shù)個瞎子，還是都彈三弦說書，便納悶了：怎么這多韓起祥？！其實韓起祥已經(jīng)不在街上說書了。只有北京的省城的什么領(lǐng)導(dǎo)到了延安，地區(qū)的官員才派小車來接韓起祥，韓起祥就刮了臉，戴上墨鏡，拿著三弦往延安最高檔的賓館來。賓館里已經(jīng)早到了延安地區(qū)最著名的畫家、書法家和歌舞團(tuán)的女演員，他們見面了，相互說：“你來了？”“來了?！薄白罱€好？”“好?！北愣夹π?，然后等待領(lǐng)導(dǎo)的接見。領(lǐng)導(dǎo)接見肯定要講話的，說：“你們都是藝術(shù)家，我來看望看望大家！一個省長一個縣長是可以選出來的，一個藝術(shù)家卻是幾萬人中選不出一個?。　迸輪T就激動得哭了。女演員容易哭，說上幾句話就哽咽，但揉揉鼻子又恢復(fù)正常了。地區(qū)的官員就開始布置，畫家、書法家在一個房間為領(lǐng)導(dǎo)寫字畫畫，而演員們就為領(lǐng)導(dǎo)表演節(jié)目。韓起祥聲名顯赫，他首先演第一個節(jié)目，他說的是《翻身記》。

韓起祥每一次被領(lǐng)導(dǎo)們接見回來，心情就煩躁，秘書在院子里為栽種的一片豆角澆水，韓起祥讓他放下水桶，去郊區(qū)文化館那兒取一份資料。秘書忙不迭地騎了自行車便去，可一個小時后，韓起祥忽然想起該召開曲藝創(chuàng)作會了，參加的代表名單應(yīng)該被地區(qū)宣傳部審查了，就說：“皇甫，你去把名單取回來！”皇甫是秘書的姓，皇甫沒回應(yīng)。韓起祥便喊：“皇甫！皇甫！”正喊著，皇甫推了自行車進(jìn)院了，說：“啥事？”韓起祥劈頭就罵：“你死到哪兒去了，七聲八聲喊不應(yīng)？你是工作人員，你不是來我這兒的親戚！”這樣的罵，發(fā)生過數(shù)次，秘書鉆在自己的廈屋里委屈地哭。哭聲驚動了韓起祥，又罵：“你浪夠了你還哭？！”秘書說：“我哪兒浪了，你讓我去郊區(qū)文化館取資料的?！表n起祥說：“我讓你去……”驀地想起確實是自己讓秘書去郊區(qū)文化館的，就喃喃地說：“我讓去的，我讓去的?！庇檬峙淖约耗X門。韓起祥回坐到臥室發(fā)一陣呆，從柜子里取了一瓶酒，出來了，朝廈屋喊：“皇甫，皇甫，咱爺兒們喝酒！嗨，我把我藏了六年的酒讓你喝你還不領(lǐng)情嗎？！”

韓起祥有酒量，但韓起祥還是喝醉了。秘書也喝醉了。韓起祥喝酒上臉，從頭到腳都紅通通的，皇甫卻越喝臉越白。韓起祥說：“你現(xiàn)在去楊家?guī)X，聽說馬步云在那兒，你把他給我叫來！”秘書說：“他再不來，我就把他趕出延安！”韓起祥說：“他就是不認(rèn)我這個主席，也該認(rèn)我這個師弟吧，你就說，我要給師傅編一本書哩，讓他提供些資料，看他來不來？”秘書就又騎自行車搖搖晃晃去了。

過了半天，秘書回來了。他是在半路上跌了一跤，爬起來，再沒有管自行車，意識里似乎覺得自己是騎了自行車的，就雙手架著，做推了自行車的姿勢，一路竟又返回來。韓起祥則在院中的水池邊撒尿，水池上的水龍頭嘩嘩地流水，他對秘書說：“這尿怎么總尿不完呀？！”他們沒有再提起馬步云的事，都倒在地上嘔吐，狗舔著嘔吐了的污穢，狗也臥著不動了。

韓起祥越來越沉溺于酒中，秘書都害怕了，為了阻止他多喝，秘書就戒了酒。到了夏天，延河上修建大橋，周圍村鎮(zhèn)的男勞力全上了工地，城里機(jī)關(guān)單位也輪流組織職工去參加義務(wù)勞動。韓起祥去工地說了幾回書，說畢了總要坐在河神廟的舊址上，他說：“酒！”秘書從懷里取了酒瓶，在酒瓶蓋里倒?jié)M了遞給他。他又說：“酒！”秘書又倒了一酒瓶蓋。喝了三酒瓶蓋，酒是沒有了，秘書出門只給他裝這么多酒。韓起祥就開始講他曾經(jīng)在河神廟的故事，講得是那樣地仔細(xì)，甚至NFDA5唆。秘書先還“嗯”著回應(yīng)他，后來就不吭聲了。

“我是不是老了？”韓起祥說。

“你沒老。”秘書說。

“我說過去的事你煩了。”韓起祥說，“我真不該記過去的事了?！?/p>

“應(yīng)該的，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這是毛主席說的。”

“那你能跟我去一趟南泥灣嗎？”

“去南泥灣干啥？”

“我想起那個寡婦了。”

秘書回過頭來，看見韓起祥的樣子很可憐。

但是，在南泥灣卻怎么也尋不到寡婦的墳了。韓起祥硬說那個山梁梁下就是寡婦的墳，秘書瞅來瞅去，除了一棵樹外，地上平平的沒有土丘。韓起祥說：“樹是啥樹？”秘書說：“榆樹?！表n起祥說：“是不是樹干有一個彎兒？”秘書說：“你怎么知道？”韓起祥過去抱住了樹，喃喃道：“我只說把探路棍兒插在你墳上，沒想它長成這么粗的樹了！”就跪下來，要秘書也跪下來。

“你認(rèn)我是不是師傅？”韓起祥說。

“當(dāng)然認(rèn)你是師傅?！泵貢f。

“你要認(rèn)我了，你就先認(rèn)她，你給她磕個頭?！?/p>

“這兒不是墳呀?！?/p>

“是墳！”韓起祥堅決地說，頭就仰起來，對著樹又說：“妹子，是你在這兒了，你就讓樹上落個鳥兒吧！”

果然一只鳥飛了來，就落在樹上，但鳥是烏鴉，哇哇哇地聒。秘書磕了一個頭，渾身都發(fā)冷了。

臨走的時候，韓起祥讓秘書在樹上折了一根枝條，他當(dāng)做了探路棍。返回走了一夜山路，天亮到了雙合鎮(zhèn)，韓起祥一定要在鎮(zhèn)上說書。雙合鎮(zhèn)聽說韓起祥來了，就議論起陳年往事，上了歲數(shù)的人，說：“韓先生，你聽我是誰？”韓起祥說：“你是誰？”他們說：“你再聽聽?！表n起祥就指著一個一個說：“你是不是白元？”“你是曹希娃吧？”“你一定是艾翠翠！”人們就呀呀地叫起來，說韓起祥沒有忘他們。那時節(jié)，正是收麥天，強(qiáng)壯勞力上了修橋工地，鎮(zhèn)子里滿是老人和婦女，韓起祥讓秘書極快地給他編了一段詞，就給大家彈三弦說起來。新編的詞兒是今年的麥子大豐收了，山也變得低，河也變得窄，人民公社的社員從山峁上背著麥捆，一邊走一邊唱道情。書一說完，一個農(nóng)民就把韓起祥拉到家里去吃油糕，韓起祥一進(jìn)了窯，突然說：“這是她家過去的窯?！泵貢f：“誰？”韓起祥沒再言聲。在炕頭上，農(nóng)民說：“你給我家娃娃起個名字吧。”韓起祥說：“是男娃是女娃？”農(nóng)民說：“男娃，生下來八斤重哩！”韓起祥說：“那就叫延紅?！鞭r(nóng)民說：“延紅？”韓起祥說：“延安鬧紅么。”農(nóng)民說：“這名字好，你給娃娃掐掐命?！表n起祥不掐，農(nóng)民就讓韓起祥說一段書，說舊書。韓起祥有些生氣，說：“我只會說新書！”農(nóng)民說：“你說的新書不好聽。你說背了麥子上山還唱道情，累得氣都喘不出來咋唱道情？”韓起祥憋得臉色通紅。

下午，韓起祥親自要去山峁梁上背麥捆子，果然氣喘得走不動，他就罵秘書：“皇甫皇甫你寫的狗NFDA6段子，你是要毀我的名聲么?”

以后，韓起祥又恢復(fù)他當(dāng)年同寡婦一起創(chuàng)作《翻身記》的經(jīng)驗，讓秘書先寫成初稿，他再根據(jù)自己的體會，用自己的話說出，讓秘書再記錄。大橋建好后，延安城里鑼鼓喧天鬧騰了三天，韓起祥當(dāng)然想說歌頌延安新面貌的新書，讓秘書領(lǐng)著他橋上橋下走了一圈，又讓秘書尋了繩吊了筐，他坐在筐里將整個橋壁摸了一遍。韓起祥就想起當(dāng)年在北京天安門城樓前的事，說：“延安是咱自己的，我想怎么摸就怎么摸！”到了橋底的河灘，韓起祥卻彈了三弦唱起來：

上一回廟來打一回鐘

交一回朋友傷一回心

人人都說我和你有呀

說哩笑哩

但沒捏一下手

秘書說：“你唱的是啥？”

韓起祥說：“我唱的是舊曲兒?！?/p>

秘書說：“你是老三弦戰(zhàn)士了，你可不要再唱舊曲兒！”

韓起祥不吭聲，悶了一會兒，卻說：“《翻身記》后，我再沒像樣的新書，我要再弄出一本來，要比《翻身記》還要長，還要好！你瞧瞧舊書這詞，你要寫不出像舊書這么生動的詞，我就辭退你！”

秘書說：“我編不出來，你也編不出來。”

韓起祥說：“你說啥？”

秘書再沒敢說話。

新書寫了三千五十句，但韓起祥不滿意。來年的開春，韓起祥和秘書拿著收錄機(jī)走遍了陜北十二個縣進(jìn)行采風(fēng)，直到了七月，一頭毛驢把他們從佳縣送回到延安，毛驢身上馱著兩個口袋，口袋里全是錄下的民歌、民間傳說的磁帶盤和秘書的采訪筆記。在延河橋上，韓起祥說歇歇，脫了麻鞋換上了皮鞋，說：“領(lǐng)導(dǎo)肯定對我韓起祥有意見了！”秘書說：“咱下鄉(xiāng)沒花公家一分錢，還有啥意見？”韓起祥說：“咱走了這么長時間，不知北京、省上來過多少人呢?！闭f罷了，卻說：“去NFDA6！”把麻鞋扔到了橋下。

這一回，韓起祥是估計錯了，地區(qū)的領(lǐng)導(dǎo)沒有怪罪韓起祥，甚至連來看望也沒有，因為毛主席在北京發(fā)動了“文化大革命”，成千上萬的外地學(xué)生擁進(jìn)了延安，到處是紅旗，到處貼的是毛主席的頭像和革命造反的標(biāo)語。秘書已經(jīng)整整三天在街上看熱鬧，半夜里回來，韓起祥在屋里喝酒，說：“你死到哪里去了？后院的煤燒完了，南瓜沒了，洋芋沒了，床底下存的酒就剩下這一瓶了，你還管不管？！”

秘書說：“造反啦！”

韓起祥說：“造反啦？怎么個造反啦？”

秘書說：“今日地委和行署的領(lǐng)導(dǎo)都游行啦！”

韓起祥愣了半天，說：“我說呢，怎么狗大個人都沒到我這兒來？！”

此后的十多天，韓起祥在延安城里到處游走，他沒有再帶三弦，穿了件寬大的對襟襖，戴著草帽，他用耳朵逮聽著街上任何響動，然后再返回家，坐在院墻根的陰涼處。天氣很熱，院中的樹卷了葉，種的韭菜和蔥都干枯了，街上騰起的黃土揚過了墻頭，落在韓起祥的臉上，汗水又流下來，臉就成了花臉，但韓起祥窩蜷在那里，紋絲不動。秘書在水池邊洗了頭，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中午吃啥呀，是揪面片呢還是去買些NFDA7饹？”韓起祥說：“隨便?！泵貢鴩樍艘惶?。

“你沒有打盹？”秘書說。

“瞎子眼睛老閉著的，都是打盹啦？！”韓起祥恨恨地說。

“你沒打盹了好?！泵貢f，“我給你打一盆涼水，擦擦臉?！?/p>

韓起祥卻把他叫住了，說：“我思謀了，這是個運動，凡是來了運動肯定我得去演出，你這幾天多寫些新段子，準(zhǔn)備著?！?/p>

秘書寫下了許多小段子，一個段子寫成個字條，貼在墻上讓韓起祥背誦。韓起祥認(rèn)為這些詞太拗口，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詞，背誦了一會兒就煩了，說：“不背這些了，誰要叫我演出，我還是說《翻身記》，前面還是那個開場白，以不變應(yīng)萬變?！闭f著，街上有了游行，高音喇叭聲傳過來，韓起祥說：“你記住，別人這一派那一派，這觀點那觀點，咱什么派都不入，什么觀點都不是！”秘書說：“毛主席說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于沒有靈魂。”韓起祥說：“咱就不要靈魂啦！”秘書關(guān)了院門，又在門扇上貼了字條：院內(nèi)有狗，小心咬你。

一天，秘書變臉失色地回來，低聲說：“不好啦，李建到延安啦！”韓起祥說：“那有什么不好，他還不是來孝敬師傅的？”以前李建來過幾次，每次都帶煙卷和酒，韓起祥腳上的那雙皮鞋也是他買的。秘書說：“李建組織陜北地區(qū)的曲藝界人來要打倒你啦，到處都貼了標(biāo)語，你的名字全倒著寫，還打了叉?！表n起祥說：“這不可能，李建要打倒誰也打不到我頭上?！?/p>

第二天晌午，太陽剛滾下瓦槽，韓起祥在里屋聽見院子里的狗叫得很兇，趕出來的時候，幾個人站在院墻頭上用繩索套住了狗，使勁地扯動兩邊繩子，狗先還掙扎著，蹄爪抓掉了院墻上的瓦，落在地上摔成粉碎，后來身子蜷起來像一個球，眼球突出，再掉下來，掉下來并沒有掉到地上，有兩根線牽著，像串著的棗兒。兩扇大門被撞開了。

韓起祥被拉上街游斗。延安城出現(xiàn)了最奇特的風(fēng)景，上百個瞎子全部戴著“造反有理”的紅色袖章，每人都有個竹棍兒，竹棍兒前后拉著。這條盲人隊伍從延安的幾條大街上走過，他們翻著白眼，黑水汗流，高呼：打倒韓起祥！三弦說書要滅亡！

韓起祥最后被關(guān)在了延安大戲院里，大戲院里關(guān)押了各類的牛鬼蛇神。造反派要韓起祥交代，韓起祥就說《翻身記》，因為他的全部經(jīng)歷都在《翻身記》里。造反派不聽這些，扇他嘴巴，韓起祥就喊“毛主席萬歲！”沒人再敢捂他的嘴。韓起祥實在沒有罪惡，李建和那些瞎子們就在他家抄東西，把出席各種會議的證件和墻上所有的獎狀全扔到院子燒，說：“他怎么就能有這些？！”

此后的韓起祥沒再挨打，但他得陪斗，大凡把某個走資派拉出去游街，他就陪著。押在一輛大卡車上的牛鬼蛇神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韓起祥一上車就扶著車幫瞌睡。他是瞎子，瞌睡了別人看不出來，只是起鼾聲，淌流口水?？拷磉叺淖哔Y派用腳悄悄踢他，韓起祥醒過來，又瞌睡了。

韓起祥到底被放了出來，卻不能再住在原來的院子，搬移到一間破窯洞里。一天晚上，有人敲門，韓起祥聽見了，不敢開，光腳下來伏在門扇里聽，門縫里就捅進(jìn)來個木棍兒。韓起祥用手摸了，摸出木棍頭上雕刻著一個盤龍，他說：“師兄！”門一開，跌進(jìn)來一個三角形白光，馬步云倒在白光里。韓起祥拉著馬步云到了里屋，說：“師兄你狗日的這個時候才來看我！”馬步云說：“我要早見你了現(xiàn)在就見不上你了！”韓起祥說：“要不是師傅的這探路棍兒，我真不敢開門的。”馬步云已經(jīng)老了，臉皺得像個核桃，韓起祥摸著他，眼淚就噗嗒噗嗒地掉。馬步云說：“啥我都知道了，你跟了我走，咱到無定河邊去，要么到內(nèi)蒙。”韓起祥說：“還用針換人家羊呀？”馬步云說：“這年月明眼人能餓死，餓不死瞎子，那里山高皇帝遠(yuǎn)，還能沒咱一碗飯吃？”韓起祥說：“我再不說書了。”馬步云說：“不說書了咱要飯么。”韓起祥說：“真的跟你走？”馬步云說：“走！”兩人就在這一夜消失了。

北京城里終于宣布急風(fēng)暴雨式的“文化革命”運動結(jié)束了，一切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秩序，又有北京的重要人物陪同外國元首來延安參觀。這些人看過了黃土高原，當(dāng)然還要看黃土高原上奇特的文化，就問：韓起祥不是在延安嗎，讓他表演表演三弦說書??！新一代的地區(qū)官員趕忙著人叫韓起祥，才知道韓起祥早不在了延安，至于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于是給整個陜北各縣打電話查尋韓起祥。有人在無定河邊的楊家莊找到了韓起祥，連夜用小車運回延安，連夜在賓館給他理發(fā)、洗澡，換下了長滿虱子的破襖。第二天，韓起祥演出了，他說的還是《翻身記》。

延安的新領(lǐng)導(dǎo)又安排韓起祥回住到原先的院子，原來的秘書仍然做韓起祥的秘書，并且叮嚀辦公室主任定期去看望韓起祥，及時解決生活上的困難。辦公室主任在墻上貼了接待工作條例。條例寫道：

延安是革命圣地，中央首長和省上領(lǐng)導(dǎo)來的多，但凡有重要接待，必須做到：一、準(zhǔn)備好工作匯報材料，土地面積，人口，植樹造林，羊、牛、驢、豬，數(shù)字要準(zhǔn)確。工業(yè)、農(nóng)業(yè)本年度的增長指標(biāo)要計算出百分比，越詳盡越好。二、提先籌備地方土特產(chǎn)。羊皮要二道毛的，棗要灘棗。人工水晶眼鏡，黑陶，玉石手鐲，都要制作包裝盒。三、五至六名畫家、書法家當(dāng)場寫字畫畫，中午招待一桌飯。四、韓起祥三弦說書。注意，用小車接送。五、歌舞團(tuán)女演員唱歌，是否辦舞會，酌情而定。

韓起祥在這一年被推選為政協(xié)全國委員，陜西文藝界同時還有西安城里的李建。進(jìn)京開會的時候，韓起祥原本帶上秘書的，但李建說不用了，他能照顧師傅。會上，安排韓起祥和另外一個人住一個房間，第一個晚上韓起祥的呼嚕就吵得那人堅決要調(diào)房間。李建就提出他和韓起祥住。晚上了，李建說：“師傅你先睡?！表n起祥說：“革命陣營里只稱同志?！崩罱ㄕf：“師傅還記我的仇呀？”韓起祥說：“沒仇，運動嘛?！崩罱ㄕf：“那你先睡，你睡下了，我給你擦擦皮鞋。”韓起祥說：“我打呼嚕，你先睡了，睡死了，就聽不見呼嚕聲。”李建剛睡著就被呼嚕吵醒，蒙了被子還吵，掏出被子里的棉花塞了耳朵，還是吵。李建就坐在床上。韓起祥翻了個身，醒了，他知道李建在坐著，偏又歪了頭又呼呼嚕嚕睡。天亮起身，韓起祥說：“你醒來早？”李建說：“我還沒睡哩！”韓起祥說：“是不是我吵了你？”李建說：“我咋不就是一個聾子嘛！”

那時候，是鄧小平才出來工作又被打倒了，反右傾翻案風(fēng)是政協(xié)會上主要的議題。會議中有個文藝晚會，又點了名要韓起祥表演三弦說書。早晨通知的韓起祥，晚上就要演出，韓起祥犯了愁，不知該說哪一段書。他的秘書又不在，李建就給他現(xiàn)編：

地富反壞的總頭頭

就是中國的鄧小平

鄧小平大壞蛋

全國人民齊批判

……

下午排練，韓起祥說了一次總忘詞，李建說：“晚上我在幕后給你傳詞?！迸啪毊?，《人民日報》的記者采訪，問韓起祥說的是不是心里話？韓起祥指了李建說：“你問他！”快步就下樓梯，已經(jīng)下到一層了，一腳故意踏空，就跌倒了。韓起祥希望能把腿骨摔斷，但爬起來后腿是好的，只把脖子歪了。

韓起祥成了歪脖子，他讓李建去報告，說晚上演出不成了。組委會的意見是脖子歪了不礙事，演出不能耽誤。李建說：實在不行，我替他演，詞是我寫的，我記得比他熟。回答是：“你不是韓起祥呀，同志！”

晚上，李建躲在幕后準(zhǔn)備傳詞，韓起祥說的卻還是《翻身記》，開場的詞還是那四句，只是把鄧小平的名字加了進(jìn)去：

手握三弦上戰(zhàn)場

三弦就是機(jī)關(guān)槍

全國人民齊上陣

打斷鄧小個子狗脊梁

在那些年月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換了幾茬，而韓起祥依然是政協(xié)的委員，依然又是文藝界的一面旗子。每次政協(xié)會上，領(lǐng)導(dǎo)人按慣例要參加文藝界小組的座談，座談一畢，領(lǐng)導(dǎo)人起身要走了，便立即有人前去敬獻(xiàn)哈達(dá)呀，小花帽呀，披肩呀什么的。然后，歌唱家們、舞蹈家們也擁過去，又唱又跳。領(lǐng)導(dǎo)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微笑著，接受獻(xiàn)禮。韓起祥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場面，他看不見，但他不能走，站在一旁的李建個子小，發(fā)急說：“咱應(yīng)該獻(xiàn)陜北的三道道藍(lán)白手巾吧?！表n起祥說：“陜北又不是個民族！”正說著，有人喊：“韓起祥，你來段三弦說書啊！”韓起祥說：“說書太長?！蹦侨苏f：“彈彈三弦！”韓起祥再不能拒絕，進(jìn)去彈了一通。

回到房間，李建說：“你真幸福，能獻(xiàn)曲！”韓起祥說：“我老了，以后就輪到你了?！?/p>

韓起祥真的是老了，人老先老腿，腳底下開始不利索。韓起祥壓根沒有想到幾年之后鄧小平又一次出來工作，北京的大型文藝演出中，他又被點名進(jìn)京表演。韓起祥這回是被秘書攙扶著出現(xiàn)在舞臺上，坐在那里白眼眨了半天：

只聽中央一聲說

小平同志出來工作

小平是一個大好人

他為人民掌了舵

然后就說《翻身記》。氣息已經(jīng)不飽滿，還未說完，就大汗淋漓了。

演出一結(jié)束，當(dāng)年采訪他的記者又把話筒伸到韓起祥的口邊，韓起祥嚇了一跳，把話筒撥開了。記者說：“韓老，這回是心里話嗎？”

韓起祥說：“我代表陜西二千二百萬延安兒女，堅決擁護(hù)鄧小平！”

記者說：“你七六年唱的為啥和今天不一樣？”

韓起祥說：“你就不懂政治！七六年鄧小平都頂不住，我一個瞎子有NFDA6辦法？！”

記者再說：“下次來北京，韓老還說什么？”

韓起祥說：“《翻身記》嘛?！?/p>

記者又說：“你怎么老是《翻身記》？”

韓起祥說：“你會烙餅不？餅不翻過來翻過去咋熟呀？！”

韓起祥卻再也沒能進(jìn)北京了。因為政協(xié)換屆，在審查委員資格時，有人不同意，理由是韓起祥是藝術(shù)家，但沒有藝術(shù)家的骨氣，他反對過鄧小平。同意的人說，大風(fēng)吹來，所有的草木都倒伏的，哪能怪韓起祥呢？那不是韓起祥的錯，是政治運動的錯，是人性的錯。不同意的說：他反對鄧小平可以理解，但他說“鄧小個子”就是惡毒的侮辱，這一點不能原諒吧。結(jié)果，韓起祥沒能推選上。李建還繼續(xù)當(dāng)委員。

李建要赴京了，來向韓起祥借三弦，說師傅的三弦彈奏效果好。韓起祥說：行么，行么。把三弦送給了李建。李建一走，韓起祥就覺得肚子疼。從此病得沒有起來。

韓起祥是胃上的病。先是拉肚子，拉黑水，每每一感覺要上廁所了，還沒翻下床，床單上就一片黑。他對秘書說：“往后我說不成書了?！泵貢f：“不當(dāng)委員，你還是中國最好的三弦說書藝術(shù)家?！表n起祥說：“你瞧，我把肚子里的黑水全拉了?！?/p>

有一天晚上，韓起祥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師傅高文旺。他還納悶，師傅不是死了嗎，師傅原來還活著！師傅就叫他一塊去山西，他們就在白云山下的渡口坐了去山西的船。船到了河心，風(fēng)雨大作，黃河水倒立了起來，船就翻了。船翻的瞬間，師傅在喊他，他也喊師傅，后來誰也不知道了誰。他落水后，死死抓著三弦，沒想三弦浮了他游到了岸頭，而師傅竟提前也到了岸上。韓起祥醒來覺得奇怪，幾十年沒夢到師傅了，怎么就夢見了呢？第二晚，韓起祥又夢見了師傅，而且夢還繼續(xù)著頭一天的夢，是他和師傅在山西流浪賣藝，大雨天又饑又寒，鉆進(jìn)了一座龍王廟，把供桌上的獻(xiàn)祭吃了，然后就睡在廟里。沒想天上就下了一場冰雹，把那個村莊的秋莊稼全打壞了。村人就說是他們吃了龍王廟的獻(xiàn)祭而龍王爺怪罪了，便將他們五花大綁，又系上磨扇，抬起來往黃河里投。韓起祥這次醒來，身下又拉了黑水。心里想：師傅已經(jīng)是鬼了，夢里連續(xù)著都在一起，莫非我要死了？就在床上為自己起卦推算，果真是要死了。但韓起祥沒有對任何人說。

醫(yī)院查出他身上有了腫瘤，動了手術(shù)。韓起祥昏迷了一天，醒了問秘書：“我得了什么病？”秘書說：“胃潰瘍?！表n起祥說：“那不要緊，你不要哭?！?/p>

秘書整日背過韓起祥，以淚洗面。院子里有一棵梨樹，每一年都繁果累累，今年卻一顆梨也沒有。秘書還想：梨是離，不結(jié)梨就不會離，師傅這病或許沒事。但是，不知什么時候梨樹身上長出了個大疙瘩來，秘書又想：樹原本好好的，怎么長了疙瘩，莫非樹象征了師傅，若把這疙瘩砍了去，那師傅的腫瘤就消失不在了吧。秘書很為自己的聰明得意，拿了斧頭砍那樹上的疙瘩。

韓起祥在屋里的床上聽見了砍動聲，摸起探路棍兒敲窗子。

“皇甫，你干啥的？”

“梨樹身上生了個瘤疙瘩，我把它砍了。”

“砍下了？”

“砍下了?！?/p>

“那疙瘩原本是梨樹為我轉(zhuǎn)移腫瘤，你不讓轉(zhuǎn)移呀？”

秘書丟了斧頭，嚇得就哭。韓起祥說：“我哄你哩?！?/p>

韓起祥的手術(shù)傷口上很快就長出一個肉包兒來，硬得像核桃。秘書請醫(yī)生復(fù)診，醫(yī)生出來說：得預(yù)備后事啦。

秘書在延安城里跑遍了老衣店，老衣店里全都是長袍馬褂。秘書便去了百貨商場，對售貨員說：“凡是藝術(shù)家穿的衣服你都拿出來！”售貨員看過電影電視里的那些風(fēng)度翩翩的藝術(shù)家，拿出來的是像南瓜一樣的帽子，呢子豎領(lǐng)大衣，皮鞋，長圍巾，黃色風(fēng)衣，白襯衣，西服，領(lǐng)帶，還有墨鏡。秘書說：“行，師傅也該穿這些！”一包袱包了回來。才進(jìn)院子，便聽見屋里有人大聲說話，看時，床邊坐的是馬步云。

馬步云拿著三弦竹板，還拿著他剛剛出版的《馬步云三弦說書藝術(shù)精品選》，說：“師弟，我專門給你說書來了！”韓起祥摸著那本書，摸過來摸過去，說：“師兄，我說了一輩子書，還沒出過一本像樣的冊子哩?！瘪R步云說：“你的書我給你編！”韓起祥說：“你不要編，我除了《翻身記》外，別的都收編不成了。我實想把我的那本新書詞寫好，可到底沒寫好……師兄，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你給我把你書上的從頭到尾來一遍，我想聽聽馬派的三弦說書哩。”馬步云說：“什么馬派，那是別人胡說的，我的書太土，怕你笑話?！表n起祥說：“我就要聽土的，三弦說書就是土圪垃里生出來的，說土的好?！?/p>

馬步云就住在了韓起祥家里，每天給韓起祥彈了三弦說一段。說了二十三天。二十三天里韓起祥一天比一天臉色灰黃，先是眼皮黃，再是鼻子黃，再是一截截黃下來，黃到了腳指頭，最后和高原上的土一個顏色。

二十三天的晌午，太陽從延安的寶塔山上照了過來，把韓起祥家的山墻蝕得一派深紅。韓起祥似乎精神好了點，要到院子里去坐坐。秘書扶他，他不讓扶，拄了那根榆木探路棍，一步步挪腳到了院里，往那藤椅上坐的時候，坐不下去，還是不讓扶，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榆木棍上，最后是坐下了，榆木棍卻深插在土里。秘書過去拔榆木棍，韓起祥說：“不拔了，就讓它長在那兒。太陽真暖和?！瘪R步云說：“你好好曬著，我給你彈三弦說書。這一段是我改編的曲牌，你聽了提提意見?！瘪R步云便舌頭舔了嘴唇，開始又彈又說又唱，鼻音很重，韻味極長。先還身子端端的，后來便得意忘形，渾身都在搖動，一陣激越的三弦后，戛然而止，他說：“完了?！币桓Q起的頭發(fā)嘩啦鋪撒下來，把整個臉都遮埋了。韓起祥沒有言語。秘書啪啪地鼓掌，但秘書說：“師傅，師傅，你聽這馬派的三弦說書確實不同凡響啊！”韓起祥還是沒言語。秘書彎腰看韓起祥，韓起祥頭靠在藤椅背上，瞎眼依舊睜著，嘴沒有合，用手一摸鼻孔，韓起祥已經(jīng)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