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氏的年齡比丈夫大,黑氏把什么都干了,喂豬,攬羊,上青崖頭上砍柴火。一到晚上,小男人就纏她。男人是個小猴猴,看了許多書,學(xué)著許多新方法來折磨,她又氣又恨,一肚子可以把他彈下炕去;“你是我的地!”小男人卻說,他愿意怎么犁都可以。夜黑漆漆的,點點星辰,寒冷從窗欞里透進(jìn)來。小男人壓迫著她,口里卻叫著別人的名字,黑氏知道那是些村里鮮嫩的女子,淚水潸然滿面。等丈夫滾在一邊大病一場地睡著去了,她哽咽出聲,嗟啜不已。
這邊廂房一動靜,那邊廂房就發(fā)恨聲,公公罵道:“長聲短嘆地發(fā)什么賤氣,好吃好喝得肚子鼓脹睡不著嗎?”公公的脾氣越來越暴躁,黑氏就不敢再出聲,聽得還在罵了一句:“在娘家吃什么了,穿什么了,跌到福窩里了還不順心?!”劈里啪啦撥算盤。公公是鎮(zhèn)上的信貸員,算盤上的功夫深,雙手打得“獅子滾繡球”。這兩年日勝一日富起來,家人就給她難看臉色,惡色敗氣,批點她的面粗,手腳肥胖,丑。黑氏是知足人,深山的娘家窮,茶飯是比以前好。哥哥的臉色黃蠟蠟的,十天半月來鎮(zhèn)上趕集,拿些山貨到這家,吃一頓飯要走了,總說:“我妹子有福!”她心里苦苦的。好哥哥,吃得好了就有福?這話卻倒不到人面前去,只是越發(fā)伏低伏小。私下里盼著養(yǎng)個兒來,有個貼己,送子娘娘卻偏不光顧。如此睜著大的眼睛在黑暗里思想,窗外就沒了星星,淅淅瀝瀝落起雨來,倒熬煎這雨一下,坡上的紅苕蔓子就要沿蔓生根,得去再一次翻鋤了。
這當(dāng)兒,院門很響地被人拍了一下,接著是門環(huán)“哐哐哐”三聲搖動。那邊廂房的公公立即應(yīng)聲:“來了,來了!”趿了鞋出去開門。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壓聲問:“又和誰喝酒?”公公說:“沒外人,專等著你呢?!眰z人就罵了一陣天雨,進(jìn)屋到那邊廂房了,嘰嘰咕咕,鬼念經(jīng)般說話。
婆婆已經(jīng)起來了,拿那桿竹管煙袋敲打她的廂房門框,叫:“黑,起來!你爹和客人要喝酒,你下廚炒幾個菜去。你裝什么呀,睡得這么深沉!”
家里時常來人,黑氏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不解的是客人常要半夜里來,有時扛來好多東西,用木箱和麻袋裝著,公公不讓任何人動,她也就裝個貓兒狗兒,不言語。廚房里炒得一盤雞蛋,一碟變蛋,一碟臭豆腐,一碗熏肉。一箕盤端了進(jìn)公公房里,瞧見客人是個極風(fēng)流的人,正將桌上一沓錢推給公公說:“這些是你的,怎么樣,只要……”公公用腳在桌下踏了客人的腳,抹下頭上的帽子,隨便一放,錢票蓋住了。黑氏乖覺,全裝混沌,怯怯地看著客人說:“黑漆半夜的,沒好菜的?!笨腿吮愦竽懙乜此?,看得生怪;黑氏慌得用手撫扣子,害怕扣子扣錯了,惹人恥笑。
公公便說:“睡去吧,你還呆在這里干啥?”
黑氏放赦一般回來,坐在炕上了,小男人已經(jīng)轉(zhuǎn)醒,悄聲問:“誰來了,是馬鄉(xiāng)長嗎?”黑氏說:“馬鄉(xiāng)長鼻子大,這個人氣派呢?!毙∧腥苏f:“這是東村姓王的,他跑運輸發(fā)了大財了,有了錢討了個縣城女子,嫩面得能彈出水!”黑氏黯然無語。小男人又說:“他發(fā)了財了,敢不到咱家來,爹又落一筆錢了!”黑氏說:“人家跑運輸,爹落的什么錢?”小男人說:“爹入股呀!”黑氏一直對這家人疑惑,就再問:“爹哪有錢入股?”小男人黑暗里眼里放光,說:“你以為你嫁給我平凡嗎,我爹雖不是什么領(lǐng)導(dǎo),我爹卻是和什么打交道的?你丑人倒有丑福!”黑氏說:“我不稀罕那么多錢,當(dāng)初嫁你,你也是沒錢的光棍!”小男人說:“我知道你害怕我家發(fā)財哩,怕你越來越不配我哩!”黑氏咬了嘴唇,聽那邊廂房公公勸客人酒,喝得已經(jīng)暈頭。有盤子翻跌桌下,發(fā)著破裂的聲響。小男人說:“怎的不說話?”黑氏說:“我不是為我想,我是為你想的,錢來路不明,多了會瞎人的?!毙∧腥苏f:“喲,你那么清高,結(jié)婚時你娘怎的要我出個棺材錢?隔壁的錢來路明,你跟他過活去?!”
黑氏拉過被子連身子帶頭裹嚴(yán)睡倒了。
眼睛閉著,心卻睡不著,一股黑血在肚里翻騰。恨娘家人窮,不能門當(dāng)戶對,又恨小男人家有了錢,口大氣粗……直挨到雞叫三遍,窸窸窣窣又起來,得給豬熬食了。雨還在落著,院子里水汪汪一片白亮。忽見得隔壁那家院子上空紅光一片,甚是吃驚,爬上院墻頭的梯子看時,隔壁人家臺階上生著一堆篝火,一個人蹲在旁邊,將一條新制的扁擔(dān)一頭支在門檻下,一頭伸過火上,雙手趁趁地往下壓。八尺余長的桑木扁擔(dān)就兩頭翹,翹得一張弓。黑氏便叫:“木犢,起得早?難得落了雨,也不蒙頭睡個懶覺!”
木犢回過頭來,倒是嚇了一跳,火光映在臉上,紅堂堂的像醬了豬血,瞧見是黑氏,笑,欻欻拉拉響。
黑氏又說:“一條扁擔(dān),還那么伺候?”
木犢說:“不收拾軟和,它砍肩哩!”
黑氏說:“反正它是壓人的,你也要去南山擔(dān)龍須草嗎?”
木犢說:“南院禿子,三天一來回,賺得三塊多錢的,我比他有力氣?!?/p>
黑氏說:“人家都出去跑大生意,千兒八百地掙哩……”
木犢說:“咱沒車,就是有車,沒恁個本事的?!?/p>
黑氏在墻頭上長長嘆了一口氣。黑氏可憐這木犢,家底缺乏,人又笨拙,和一個老爹過活,三十二三了,還娶不下個女人做針線,褲子破了,白線黑線揪疙瘩繚。本要說句“你哪有禿子靈活,擔(dān)龍須草走山路,瓷腳笨手的可要小心”,話到口邊又咽了。待要走下梯子,木犢卻叫:“黑,給你個熱的!”手就在火堆里刨,刨出個黑糊糊的東西,兩手那么倒著,大聲吸溜,跑過墻根處了,踮腳尖往上遞。黑氏看著是顆拳頭大的洋芋。
黑氏說:“我不吃,還沒洗臉哩!”下了一節(jié)梯子。下去了,又上來,見木犢又換了一只手,還在努力往上遞,黑黑的肚皮露在外邊。她伸手接住了,燙得如火炭,掰開,黎明里白花花兩半,躥一股熱氣,她咬了一口。
木犢問:“面不面?”滿足地想笑,又欻拉一下。
黑氏已經(jīng)走下梯子,頭上讓雨淋濕了,滴滴答答順著頭發(fā)往下流水。
到了冬天,木犢擔(dān)折了兩條扁擔(dān),肩頭上隆了很大的肉包,指甲掐也不覺生痛,家里卻并沒見有大變樣,顧住了油鹽醬醋,和爹新做了一身棉衣,光景不寬展也不太寒磣。十一月初六,出了個大紅日頭,父子倆新做了一條更長的扁擔(dān),在火上烤了,用瓷片刮磨,一遍又一遍上了豆油,能照出蓬頭和垢臉。中午時分,于院中設(shè)了香案,將那扁擔(dān)兩頭掛紅橫放案上,木犢跪倒在塵埃里磕頭作揖,敬扁擔(dān)神。木犢感念扁擔(dān)使他家有了零用碎錢,他不再去擔(dān)龍須草了,趁天寒地冷,去更深遠(yuǎn)的山里擔(dān)木炭。祀奠之后,老爹將一口袋干糧縛在扁擔(dān)頭上,別六雙草鞋在木犢的后腰帶,送兒子出門。木犢反身退至院門口,轉(zhuǎn)正身,齊足立于門內(nèi),叩齒三十六通,以右手大拇指在地上先畫四縱,后畫五橫,畢,咒曰:“四縱五橫吾今出行禹王衛(wèi)道蚩尤避兵盜賊不得起虎狼不侵行遠(yuǎn)歸鄉(xiāng)故當(dāng)吾者死背吾者亡急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敝洚?,再不反顧,大步而去。老爹望兒走遠(yuǎn),撿一土塊壓在四縱五橫上,倚在門上,熱淚肆涌,遂聽得隔壁院子里劈劈啪啪一陣鞭炮轟響。
黑氏一家是要搬遷了。
臘月里,信貸員又入了一股到鎮(zhèn)上一家蘑菇廠,天曉得這廠子那么大的本錢,買了許多菌種,蓋了許多作坊,培育成功,收入成倍成倍往上翻,他家就得了流水一般的錢路,便也就賣了舊屋,在鎮(zhèn)上蓋了一院房,一磚到頂,堂皇得似了爺廟。這家暴發(fā),村人皆目瞪口呆,黑氏也驚魂落魄。好多人來幫忙搬家,黑氏把從娘家?guī)淼囊粔K石枕也放到拉車上,小男人將它撂了。
黑氏說:“這是我的枕頭?!?/p>
小男人說:“到鎮(zhèn)上住呀,你還學(xué)那野人?”
黑氏說:“我從小枕慣了,不枕,腦殼燒得疼哩!”
小男人罵道:“賤命!”還是把石枕撂了。
黑氏怔怔地立了一會兒,旁邊的人都看她,她沒有頂撞丈夫,也不哭,后來抱了石枕,油污污的,過來給了木犢爹。
她說:“伯,我們要走了,這塊石枕給你留下,它是天星落下來的,我爺枕了一輩子,我爹枕,出嫁時娘陪給我。它好生涼,枕上從不害眼哩?!?/p>
從此黑氏住在鎮(zhèn)上,她更忙累了,要做了家里老少吃的喝的,雞、豬、狗、貓她要經(jīng)管,地里的活也全是她,且公婆講究起體面,日日強(qiáng)調(diào)屋里院外一星灰塵不要,一根麥秸不留,她睡得比以前更少了。小男人老嫌她多吃,要求不能再胖,人一瘦臉更黑,又罵她是黑豆皮。年終家里買給她一雙鞋,人造革的,皮貨,逢集便要她穿,黑氏腳肥,塞進(jìn)去疼得難受,從集上回來,鞋脫到一邊去就噙著眼淚哭。她知道小男人不是疼她,是嫌她丑,但娘生她丑樣,也不是一雙皮鞋能改變的!小男人就打她,用刀子嚇唬她。打她打得太過分了,她一下子發(fā)了兇,反身一抱,小男人就腳手并作地端在懷里,丟糞筐一樣丟在炕上。她說:“我是讓你試試我的力氣哩!”
這消息被外人得知,全都扯笑,黑氏在地里干活了,有人就問:“黑,又教訓(xùn)你男人了嗎?”黑氏緘口不答。那人就又問:“黑,你怎的不穿皮鞋了?你們家那么富,你怎不向你公公要一個手表戴戴!”
這話說得多了,黑氏也嘀咕:怎的這家這般有錢,村里鎮(zhèn)上做生意的人家多,也不見錢這么來得容易?夜里小男人回來,她問根底,小男人說:“這話我也聽得多了,人都在發(fā)忌恨哩!外邊再有人問你,你就說:政策允許哩,怎么著?!”
黑氏越發(fā)奇怪的,夜里總有客來,和公公在臥房里說話,她一進(jìn)去,那話就住了。白日里,卻總是請鄉(xiāng)上的干部來吃酒,鄉(xiāng)長一次吃醉了,指著公公鼻子說:“你他娘的,活得倒比我鄉(xiāng)長強(qiáng),管一個信用社,什么都有了!我可告訴你呀,有人聯(lián)名寫信說你在貸款上有手腳!”公公登時臉面煞白,忙扶鄉(xiāng)長睡在他的炕上,供喝茶喝醋,結(jié)果吐得滿炕皆是。不久,突然鎮(zhèn)上有了風(fēng)聲,說是公公提出贊助辦學(xué),要拿出三萬元擴(kuò)建鎮(zhèn)上小學(xué)。黑氏著實驚駭,公公能拿出這么多錢!這些錢平日放在哪里,家底攏共有多少?又不久,縣上就來了人,召集了鎮(zhèn)村大會,公公站在會臺上,披紅戴花,滿面紅光。從此,一面紅底黃字的大錦旗就掛在了中堂,院門敞開,過路人老遠(yuǎn)便瞧見一片紅堂堂。再不久,學(xué)校煥然一新,公公做了名譽(yù)校長,小男人破例做了教師,教授體育,日日率領(lǐng)學(xué)生打籃球,快活得如做了神仙。
黑氏不明白公公那么吝嗇的人竟又那么大方,黑氏現(xiàn)在是明白了。小男人夜里折磨她,說她現(xiàn)在不是農(nóng)民的婆娘了,是公家干部的夫人。黑氏不知道干部的好處,她受的是更粗野的罪,不許點燈,他叫她是鎮(zhèn)上最俏的一個女子的名字,要求叫一聲,讓她應(yīng)一聲。她氣憤不過:“她是她,我是我,你有本事尋她去!”
此話不幸言中,丈夫果然夜里不回來了。一日不回,兩日不回,黑氏到學(xué)校去,丈夫的房里有一個女人。女人是鎮(zhèn)上最俏的,小男人說,我們在談學(xué)習(xí)哩。黑氏心下想:或許真是學(xué)習(xí),那咱就無趣了。臨走說:“你幾夜不回了,這房子潮,晚上得買些炭烘烘?!?/p>
小男人一月兩月不來纏她,她輕省了許多,夜里能睡囫圇覺,后來卻感到了空落。小男人不是省油的燈,身子一日不濟(jì)一日消瘦,她心上又犯了疑,去學(xué)??磿r,人家又在學(xué)習(xí)哩,她沒證沒據(jù)的,悶悶地又轉(zhuǎn)回來。
學(xué)校里有一個校工,是很遠(yuǎn)的西川人,給教師白日做一頓飯,夜里教師全回家了(這學(xué)校教師都是民辦教師),他看守門戶。黑暗里拿凳子坐在門口,一邊明滅抽煙,一邊放最大音量聽一臺收音機(jī)。黑氏到學(xué)校去,與這校工認(rèn)識了,知道他叫來順,眉心有一顆痣,人長得又老實又乖覺,卻窮得可憐,腳上老是一雙黃膠鞋,走動咕咕響,像是灌了水。
黑氏一來,來順就叫,同時將屁股下的小矮凳讓出來,讓她聽收音機(jī)里的女人唱。
黑氏說:“來順,你那么會過日子,掙國家的錢,腳上老穿那黃膠鞋,你不嫌燒嗎?”
來順就把腳收了,老實得如一只貓,說:“我何不想穿得體面,月掙二十八塊錢,我爺八十了,老得糊糊涂涂,我娘又是病身子,三個妹妹都在上學(xué)……我能像你男人那么有福?”
黑氏說:“你還有個爺?”下邊話沒有說出,意思是:上頭三個老人,光三副棺材就夠半輩還不清賬了!就又問,“來順,你女人身體還好?”
來順說:“我哪兒有女人,前年訂了一個,人家又退了,跟了個萬元戶的跛子兒子,我一氣才到這里干了校工?!?/p>
黑氏為他嘆了一口氣。
三天后,黑氏從箱底取出一雙布鞋來,拿給來順穿。來順以為是趣話,夸了一通針腳好,卻是不敢收。黑氏說:“來順你好爭氣!嫌這面料不是燈芯絨嗎?這可是新的,做給我那一口人,他穿了一天又去穿皮鞋了。你試試,合腳不?”來順端盆水洗了腳,腳又長又厚,穿進(jìn)去好夾。黑氏笑了一回,說用剪子鉸開一點鞋口,將就穿幾日是幾日吧。來順口里應(yīng)著,卻并未去鉸,干完活了,就穿了新鞋,扭秧歌似的走。
小男人知道黑氏給了來順鞋,并不惱,說:“來順薄命,三十多了還是個童身子!”黑氏說:“沒婆娘了想婆娘,有婆娘了一月兩月不回來!”小男人說:“你給他送鞋,你也給他個稀罕東西去!”黑氏說:“放你娘的屁!”塞給他個冷枕頭。小男人卻認(rèn)真說:“我說的是真話,咱誰也不管誰?!焙谑蠁枺骸澳氵@啥意思,讓我給你放韁繩嗎?我問你,你在學(xué)校玩著打球,和那些女的有多少習(xí)要學(xué)?”兩人搗起嘴來,小男人就動了手,他力氣不行,手腳卻利索,一拳戳在黑氏肚上,自個翻身卻往學(xué)校睡去了。公公婆婆又一頓臭罵,氣得黑氏一夜未合眼,天明起來眼圈都烏黑。她有心去學(xué)校鬧一場,一到校門口,心卻軟了:小男人這不好那不好,畢竟現(xiàn)在是教師了,鬧開來也太丟人。來順見是她,熱情招呼,問她眼圈怎的黑了,她淚水婆娑,拉來順到?jīng)]人處,說:“來順,你是實誠人,你不要哄我,我那口子在這里可本分?”來順嚇了一跳,半天沒有做聲。黑氏問得緊了,說:“這我不知道啊,這事要捉雙,我怎能七說八道?他這等人物,光頭整臉的,他還能作孽胡來?”黑氏想了想,也不再問:“你黑白在學(xué)校,你替我留神他。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對外人提起,人倒笑我沒能耐?!眮眄橖c頭,看著她走了,發(fā)了許多感慨。
一日,吃罷晚飯,黑氏到河里去擔(dān)水,河沿上蹲著來順洗衣服。來順?biāo)坪跻獙λf什么,欲言又止,黑氏狐疑,說:“你有事在瞞我?”來順越發(fā)尷尬,口里含糊不知所云。黑氏就說:“常言道,人只可皮相,不能骨相。你也是這般角色!”來順就放沉了腦袋,說了小男人如何如何長久同鎮(zhèn)上一女人私通,那女的又翻了臉,新近又與鄉(xiāng)長的小女子撮在一處,今日夜里,那女子又去學(xué)校了,也不避他,先是房里亮著燈,后來燈也滅了,如此云云。黑氏聽罷,身子閃了幾閃有些不穩(wěn)。來順說:“這話我萬不該對你說,可不說良心上又過不去……你不要生氣,他反正是你的人,那女的她爹就是鄉(xiāng)長,她也不能明打明……”黑氏沒說一句話,挑了水回去了。
黑氏挑水到村口,一丟擔(dān)子把水倒了,坐下來嗚嗚地哭,她料到小男人會走這一步,但真真正正知道這事了,卻感到是如此突然,受不了打擊!當(dāng)下只身跑到學(xué)校去,來順還沒有回來,校內(nèi)一片漆黑,她卻有些害怕了。這事是天下丑事,冷不丁破門進(jìn)去,那女的也是沒結(jié)婚的貨,再色膽包天,也是有臉面的,弄不好上吊投河,那也是出性命的禍?zhǔn)?!黑氏想,罷了,罷了,只要截散他倆,男的怯膽,女的羞愧,囫圇自己一對夫妻罷了。就立在院子喊小男人的名字,小男人應(yīng)了聲,說他睡了,有事明日說。她說:“爹讓我給你說件要緊事,你快起來,我先到茅房去一下!”她是讓那女子趁機(jī)出門逃去,就故意放重腳步,真的到后院廁所去。
返回來,小男人的房子亮了燈。她進(jìn)去,被子并沒有疊,丈夫坐在床上吸煙,屋里燃著一炷香,香香的。小男人說:“什么事,等不到天明?”口氣冷淡。黑氏說:“這地方我來不得嗎?你多時不回去,這夫不夫妻不妻的……”小男人便說:“就說這些?說完了回去吧!”黑氏站起來要走,卻聽見柜子后有些微響動,低頭看時,柜下有著一雙腳,小小巧巧的。她無聲地哼笑一下,又穩(wěn)穩(wěn)地坐下,直勾勾看起丈夫說:“我今日就不走了,我要你給我倒一杯水來?!毙∧腥艘呀?jīng)發(fā)覺她的用意了,臉上有了慌張,倒一杯水放在她面前。黑氏再說:“再倒一杯水。”又一杯倒上了。她平平靜靜地說:“來吧,喝口水吧,喝口熱水不會傷了身子的?!惫褡雍笮W出一個女子,粉紅內(nèi)衣,鬢發(fā)蓬松,一臉狐妖。黑氏看了,心下也驚嘆:這騷貨也真艷乍!那女子臉并不紅,在床沿坐了,仰眼盯房上頂棚,全無羞愧之色。黑氏倒大驚,有這等厚臉的!氣血登時上臉,平靜了半日,還是說:“我不打你們,也不罵你們,我是求你們,別使這個家活活拆散,事情鬧大了,與我不好,與誰也不會好。去吧,喝了這水去吧?!蹦桥哟┖靡路叱鋈チ?,從門口又轉(zhuǎn)回來,帶走了桌上的香脂盒。黑氏忽地嘴唇抖動,臉色無血,從凳子上跌下來,不省人事。
之后,小男人并不收斂,依舊同那女子如漆如膠,做出齷齪骯臟之事。黑氏倒后悔那夜自己的寬容,和小男人打鬧過幾次。小男人仗著爹的財力,鄉(xiāng)長的權(quán)力,倒越發(fā)一意肆行,苦得黑氏常找著來順哭訴,來順也陪她掉兩顆三顆熱燙眼淚。
一日,逢集,天寒地凍,黑氏瑟瑟地在市場買炭。偏巧遇著木犢,木犢身臉烏黑,形如餓鬼,見黑氏卻驚道:“黑,你病了,瘦得這樣?”黑氏想起墻頭送洋芋之事,腸肚皆軟,不覺欷NFDA1不已。木犢是善心人,當(dāng)下也吸溜鼻子問道:“是不是你那口人欺辱你?村里人都在說……”如此這般問了情況,黑氏就哭得淚人一樣,木犢勸了半日才止。
下半晌,木犢尋著來順,將來順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是不該把事情告訴黑氏!來順好委屈,說不告訴黑氏,他良心上不得下去。木犢說:“那起什么作用,信貸員的兒子是那路坯子,狗忘不了吃屎,你讓黑知道了,只能讓她人不人鬼不鬼!如今瘦成那個樣子,你就良心安妥了?”噎得來順無言以對。兩個男人苦了半天,不知如何解救黑氏,木犢就罵信貸員父子錢瞎了眼也瞎了心,偏偏鄉(xiāng)長樹他們是好的,這信貸員暗中又給鄉(xiāng)長使了多少黑錢!到底來順腦子快,說:“鍋底里抽柴火,咱收拾那女子去!那女子沒了臉面再到學(xué)校,黑的男人就或許會安生!”當(dāng)夜倆人蒙了臉面,來順放哨,木犢伏在路邊,見那女子往學(xué)校去,木犢虎撲上去,擂拳便揪,末了五指在那嫩臉上抓出血道,罵:“你既不要臉,就抓了你這皮!”
鄉(xiāng)長的女子被打,只有小男人和這女子明白為何被打,對人卻無法說出,只告爹有人夜半攔路行奸。鄉(xiāng)長責(zé)令鄉(xiāng)派出所破案,這女子提供罪犯說話聲像木犢,把木犢抓去,木犢供言不諱,卻說了原委。派出所沒有呈報縣公安局,但也未放了他,以鄉(xiāng)長旨意罰他十五天拘留。
但是,小男人卻極快與黑氏離了婚;重結(jié)二婚,小男人娶的是鄉(xiāng)長的女子。
黑氏離開了暴發(fā)戶,并不遠(yuǎn)走高飛,她變得剛強(qiáng)起來,拒不要原夫家的一椽一瓦,回到村里,借居在早先生產(chǎn)隊一間牛棚里。娘家的哥聞風(fēng)趕來,叫一聲“妹子!”淚水漣漣。黑氏說:“你哭啥哩,你妹子做了什么丟人事體?!”哥不哭了。又埋怨妹子逢著好光景不過,落到這步田地,要領(lǐng)她回到娘家去。黑氏說:“我偏不走,我看著這家人能唱什么好戲!”
白日里精心伺候分得的一畝田地,樣樣都行,不比任何男人差半分。夜里自個燒鍋做飯,用一把掃帚磨掃了路邊枯草末末,將炕煨得燙熱,躺下去,這邊身子烙了翻那邊,舒服而省心。她先前以為女人離了男人,就是沒了樹的藤,是斷了線的箏,如今看來,女人也是人,活得更旺實!來順時常到她家里來,幫她劈一抱柴,挑一擔(dān)水,陪著說說話,她也逢飯了讓吃飯,沒飯了泡杯茶,天一黃昏,就說:“你走吧,寡婦門前是非多哩!”
來順不在乎這些,來順照常來,說起信貸員那一家,又入了一家草袋廠的股,盈了許多大錢,倆人就嘆一陣世事。末了她突然問:“那兩個男女過得好吧?”來順說:“有錢使得鬼推磨!那女的肚皮子大了,年內(nèi)怕要坐月子。”黑氏就癡眼看河對岸的山,她無意于天上的云,遠(yuǎn)村的煙,來順不知道她想什么,她也說不清。末了,一個很輕的很淡的笑留在嘴邊,打發(fā)來順去了。
村子里卻有了議論,說來順要打這女人的主意。議論先是黑氏不曉,到后碎言斷語捕捉了些,心里也撲撲騰騰跳動。早晨對著鏡子梳頭,鏡子里有一張臉,臉黑是黑,卻比先前光潤得多。她驚奇自己并不老,甚至也并不丑惡,自言自語道:“我難道就剩下了不成?”雙耳下也染上兩點紅暈,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
當(dāng)來順再來,黑氏就留神他的眉里眼里,來順果然說出許多話來,讓她聽了耳朵發(fā)燒。但每當(dāng)這個時候,黑氏就想起一個人,木犢,頑強(qiáng)地在眼前晃。木犢為了她,被抓去受了十五天拘留,那駝子老爹日日送飯,竟一次絆了石頭,罐子破了,稀飯潑了一地,老老的人坐在地上哭,她心里就慘慘地像刀子割!放出木犢那天,她見著木犢了,他胡子很長,臉色寡白,見了她卻說:“黑,沒想我倒害了你,讓你守寡了……”可她住到這牛棚里,木犢卻再不閃面,他是還覺得對不住她,不來見面,還是天熱了,不擔(dān)炭了又去深山擔(dān)了龍須草?黑氏這般一走神,來順作乖,就嗟嘆數(shù)聲,說:“那沒良心的東西棄了你。也算他心壞了,眼也瞎了!他說你丑,丑在哪里?這般整齊的人物,你也不愁沒個新窩的?!焙谑弦脖惆涯樑扇岷蜆幼樱⑿σ幌?,讓來順不必多說。來順即刻回去,想入非非,自此衣衫破舊,卻洗漿干凈,臉子白白的,也有心和小男人在學(xué)校里說些閑話,笑過幾回。
黑氏稍稍充足的精神又消乏了,最害怕的秋雨到來,她坐在炕頭上,看門前水灘里明滅雨泡。再往遠(yuǎn)處,是田埂,是河流,是重重疊疊的山。黑氏文化淺,不懂得作詩之類,但卻全然有詩的意味,一種沉重的愁緒襲在心上,壓迫著。她記起了在娘家做女兒的秋雨天,記起在小男人家的秋雨天,今日凄凄慘慘可憐的樣子,心中悲哀怫郁無處可泄,只在昏昏蒙蒙的暮色下,把頭埋在兩個手掌上,消磨了又消磨,聽雨點嘁嘁嘈嘈急落過后,繁音減緩,屋檐水隔三減四地滴答,癡癡想起做寡以后事情,記出許多媒人和包括來順在內(nèi)的許多男人,覺得都不過一個當(dāng)時無聊而一過去即難作合的幻夢罷了。
她突然操心河邊的那一塊地,地是她新拾的,種有蘿卜,夜里漲水能否被沖掉呢?雨已經(jīng)衰竭,風(fēng)勢依然,黑氏察看蘿卜無恙,河水并不怎樣變化,水閃著餾光活活流著,像是很兇。忽然在極遠(yuǎn)的地方閃一下火亮,倏忽又滅了,定睛看去,河的對岸有了微微一點紅,如狐的眼睛,忽而不見了,忽而又出現(xiàn)在下方,同時有了水波聲,不久一切消失,響一種咯吱細(xì)音到了這邊灘上。
黑氏以為是鬼,氣全屏住,窺覷黑影走近,才是一個擔(dān)龍須草的人蹚河過來,那結(jié)實的塊頭,拙笨的步姿,黑氏認(rèn)出來,叫一聲:“木犢!”
木犢駭絕,驟然跌在地上,嘴上掉下一個煙蒂,劃一道暗紅不見了。等分辨面前是黑氏,黑暗里將褲子穿著好,就笑了,欻拉聲比以往重了許多。
黑氏說:“這風(fēng)雨天,你還過河?水漲會卷你到老河口去!”
木犢說:“草收齊了,不連夜回來,那我就困在山里餓死。你一個人不在家,敢到這里來?”
黑氏說:“我來看蘿卜,擔(dān)心被水沖了。”
木犢說:“你要沒菜吃了,到我家去,今年我蘿卜好哩,又白又長的,夠你吃的!”
黑氏說:“我吃你的做啥?!”
這話使木犢沉若深淵,明白面對著一個女人,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寡婦,熱情仿佛驟然下沉,半天冒不出水面,略顯粗魯?shù)貑枺骸昂?,你還沒個男人?這年頭,沒有男人怎么過日子!要找了,你就看準(zhǔn)準(zhǔn)的,嫁一個疼你的!”
黑氏登時覺得鼻子不通,見塞作熱,身子只是憊懶,靠在一棵河柳上。
木犢說完,亦無別話,見女人不言傳,慌得忐忑不安。倆人皆陷入緘默,各把思想放在這看到的河水、柳樹,以及對面而立的人物以外的一個地方去了。直待到遠(yuǎn)方一聲野狗的嗥吠,方清醒過來,黑氏說:“回吧。”木犢方覺起肩上擔(dān)子的沉重,倆人一路無話。
十天后,有媒人找黑氏,說有男人出三百元聘禮娶她,問是哪個,說是來順。黑氏心里作念:果然是他,他是敢有這份主張的!慌了手腳。媒人說:“人窮是窮,皮相齊整,況且老家不在這里,成親后他帶你離開這里,眼不見那一家人,心里不生氣!”黑氏卻說:“我不在乎窮,我就是窮家女子。我拿定主意是不走的,我要爭口氣,比試著那一家人!”媒人倒著了惱,說道:“你也是不掂輕重!那一家人成了鄉(xiāng)長的親家,有錢有勢,你能奈何人家?”黑氏說:“我不奈何,政策奈何哩!”媒人說:“你好瓜,落到這地步!政策是什么,政策是烤洋芋。人熟了,洋芋是軟的;人生了,洋芋是硬的?!焙谑险f:“像你說的,真沒世事了?”媒人又說:“依你說是不悅意來順?你和來順眉里眼里都有情意,正經(jīng)提了,卻不愿意?”黑氏說:“這是誰說的,我和來順有什么瓜葛?”倆人言不投合,媒人走了,幾天里再不閃面,黑氏倒窩了一肚子氣。
忽一晚,又一媒人來家,提的是木犢,她倒哧地笑了,說:“光棍子都來尋上門了!”媒人說,這全是木犢老爹纏她不放,問及木犢,木犢只說黑氏好,但卻不敢配黑氏,夜里本是搡著木犢一塊來的,走到半路,抱住一棵樹再拉不來了。黑氏聽著,又忍不住輕輕笑,笑著笑著,眼里噙一顆大的淚珠。黑氏一落淚,泣不成聲,趴在炕上難受去了。媒人以為黑氏動心,說句:“木犢家境你知道,人窮卻心正,你也是吃過錢多的虧。模樣嘛,雖除了忠厚沒別的出色處,但人樣光堂了,心里野,吃了五谷想六味……聽說來順出的是三百財禮,木犢這三百五放在柜上了。”媒人走了,黑氏抓了三百五十元追出來,沒追上,回來癡癡坐了半夜。
種罷小麥,黑氏結(jié)婚了。木犢把頭和下巴剃得鐵青,腰里系了一截紅綢子,戴了一頂新帽子,在院子里招呼眾親眾鄰喝酒。他不會喝酒,卻陪著來客喝了幾盅,頭重腳輕,言語放浪。硬逼著來客多吃多喝,不相信別人肚飽,甕著聲說:“再吃呀,三碗能飽嗎?我一頓加飯都加兩碗哩!”
黑氏坐在炕上,按規(guī)矩只能呆坐,聽院子里吃聲繁響,繼之是笑語吶喊,全戲逗木犢。她從窗格往出看,看到那堵墻頭,想起以前是院墻那邊人,兩個人隔墻頭遞洋芋吃,想不來人是什么動物,一生要鬧出什么折騰?目光斜視來客,偏偏沒見來順,忽然心頭又重新加上什么頗重的東西,氣也屏住,呼吸不勻。木犢進(jìn)來,說聲“頭痛”,倒在炕就醉了。駝背老爹后進(jìn)來,連喚幾聲,木犢不醒,說道:“這木犢,你要招呼客哩,客還沒走,你倒醉了?!”去取了枕頭讓兒子枕,黑氏看時,枕是石枕,是她當(dāng)年送的。
入夜,木犢醒來,見黑氏穿了一身新衣,坐在燈下,那衣服把黑氏幾年前的青春尋回來,心里萬般涌動,叫聲:“黑!”卻無下語,哧啦一笑,又哧啦一笑,欲近來又怯膽,搓手不已,可笑如頑童忸怩。黑氏知道他是童子身,人丑家貧又欠言辭,從沒有安排女人的經(jīng)驗,可笑了頓生可憐,她梳理了光生生的頭發(fā),心想:今日嫁他,就是他的人……黑氏是過來的,偏也作幾分羞色,眼角眉底漾一種風(fēng)情。木犢噗地便吹滅了燈,像餓虎樣撲來。
天明醒來,氣象一派更新,黑氏看壓在身上的一只胳膊,強(qiáng)健如鐵棒,筋絡(luò)凸起,黃毛叢生。最后落眼到臥房門的桑木扁擔(dān)上,漆锃锃發(fā)亮,就想這根扁擔(dān)養(yǎng)活了兩張口,今添一口,這蠻牛一樣的丈夫?qū)諒?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在她的身上,更是在這扁擔(dān)上耗去精力和生命,鼻子不覺發(fā)酸起來。他終于醒了,給她講好多新的感覺和體驗,講他如何要疼她愛她,他可以一拳打死一條狗,拳頭卻絕不落到她身上,講他只守這一個女人,一生就心滿意足,決不采路旁的野花。他,木犢,似乎還說到他當(dāng)光棍時的苦楚,在包谷地里看見一對狗……黑氏就說:“木犢,你昨日怎的不請了來順來喝酒?”
木犢說:“請了,他說來的,他卻沒來。”
黑氏說:“他也是個好人,你在他面前不要氣盛,幾時了,好好待他喝場酒。”
木犢說:“嗯?!?/p>
第三天,木犢賣龍須草回來,才路過村前打麥場上,麥秸堆后走出來順。來順突然間瘦了許多,眼睛混濁無光,說:“木犢,你好快活!有了婆娘,活成人物了!”木犢就拱手,埋怨那天為何不來?來順說:“那日沒去,今日給喝喜酒嗎?”木犢說:“好的,才賣了龍須草,口袋有錢。你等著,我買酒去!”即刻返鎮(zhèn)上提了一瓶酒風(fēng)卷而至,來到家炒了菜喝,來順說不必,就在這兒干喝。倆人到麥秸堆后握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喝將不止。
木犢是不善喝人,陪了幾來回,眼里就出雙影,來順還是自喝又勸喝,自個一口酒一聲祝賀,就嗚嗚哭起來,說:“木犢,你是我的朋友,你可以穿我的衣,不可占我的妻!”木犢嚇了一跳,說他并不敢做這六畜不如的勾當(dāng)。來順又說:“黑,是你婆娘,也是我婆娘,這女人我比你提親得早,我掏三百元,你掏三百五,你把她娶了!我沒錢,我就是缺錢!”木犢知道來順有心思,喝了酒說酒話,他也是聽黑氏說過來順讓人提過親,拿了三百元的事。當(dāng)下說:“來順,你這冤枉我,也冤枉了黑,她不嫁你,不是你掏的錢比我少,她也沒要我的錢!”來順愣了半晌,打著酒嗝問:“這是真的?”木犢指天發(fā)咒。來順就舉著瓶子說:“我冤枉她了,我沒有再去,我遲了一步。來,咱喝,我喝,你喝!”木犢這時倒覺得很過意不去,有些對不住了來順,就強(qiáng)撐著再喝,不久天旋地轉(zhuǎn),身軟如泥,當(dāng)時有一孩子在旁邊看到,急去報告駝子老爹,老爹趕來時,木犢已醉得不省人事,來順還在給他灌酒。當(dāng)下奪了酒瓶,摔個粉碎,罵道:“來順,你好沒德行,你要不下女人,恨我兒子!你知道木犢人瞎,心里沒道數(shù),你是要用酒央死他嗎?”來順也醉了八成,忙道沒那歹心。駝子老爹氣上來扇他一個耳光,背木犢回家去,罵不絕口。
無端風(fēng)波,來順落得一片罵名,多久也不敢到黑氏家來。
黑氏倒時時懸念于他,認(rèn)為來順不至于那么心壞,說知給木犢,木犢卻訥訥說不清個是非。駝子老爹卻貓頭鷹一般,老遠(yuǎn)一見來順就罵,在家里也當(dāng)著兒子和兒媳罵,罵畢了就說一通“咱家窮,家窮風(fēng)正,哪個野貓子也不能欺負(fù)了這門戶”之話,木犢醒不開老爹的話,黑氏聽得出,那意思全說給她,是:木犢配你是配不上,既然你做了他的婆娘,你就得把籬笆扎好,不敢有個三心二意!黑氏臉粗心不粗,她受過小男人吃里扒外的虧,將心比心,她是清白怎么做婆娘的。
但黑氏黎明醒來的時候,總聽到鎮(zhèn)子學(xué)校的鈴聲,鈴聲悠悠,鉆進(jìn)這屋里,鉆入她耳中,她就想起那個白臉臉敲鈴人,想不來此人夜里怎么睡得穩(wěn),敲完鈴了,又獨獨一人坐在校房門門口在想什么、干什么?
木犢偏在這鈴聲敲響之后,便醒過來,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他又要到地里去,光了脊梁刨地,那汗沖著塵土在背上彎曲流下,如爬一背蚯蚓?;蛘撸偻钌饺?dān)龍須草、擔(dān)木炭,渾身黑得像燒出的瓷壺,大白著眼仁,在鋸齒一樣的過風(fēng)梁上彳亍而行。極度的奔波,深沉的疲倦,木犢的支持能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他似乎是忘卻了炕上還有一個酥軟軟的女人,他睡去如死去一般。但是,家境并不為之起色,多了一個黑氏,衣服有人縫了,父子的肉露不到外邊,茶飯有了滋味,可窮家深坑,那錢入不敷出,比較左鄰右舍,沒個出人頭地可能。一家三人愁得不知如何為好。
黑氏說:“木犢,你一根扁擔(dān)溜山,人把力出盡了,掙不來錢,信貸員那家錢卻那么好賺,咱也得想想別的法子?!?/p>
木犢說:“你是不是又想那一家了?”
黑氏說:“我想那家作甚,那么不廉恥?我想別人能做賺錢的生意,咱就不行了?咱不說能像那家一樣暴發(fā),也不至于這么老窮下去?!?/p>
到底做些什么,木犢老虎吃天無處下爪,黑氏也兩眼烏黑。木犢有一天到鎮(zhèn)子上去,路過信貸員入股的草袋廠,齊刷刷一院子的絞繩機(jī)、織袋機(jī),各色男女在手腳忙亂操作,陣勢甚是氣派。一時企羨,強(qiáng)烈的欲望恍恍惚惚搖動其心,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便走進(jìn)去,這兒看看,那兒動動,登時攫住一個夸大的念頭,見信貸員從大門進(jìn)來,便說:“阿叔,這廠子還要人不要人?”信貸員有一副眼鏡,半戴半掛在鼻梁上,用鏡子上邊的半圓眼睛看人,說:“當(dāng)然要人!”木犢說:“那收下我吧,我也織草袋呀!”信貸員當(dāng)著做工的人,倒笑笑,說:“墻邊有個石礎(chǔ)子,你提起來看能砸?guī)紫??”木犢脫了衫子,一口氣運進(jìn)肚,肚皮黑黑地凸一張鼓,提了石礎(chǔ)子一下、兩下,連砸了四十八下,已熱得滿頭大汗了,做工的人全都匿笑不已。木犢說:“我肚子饑了,吃四碗飯,能砸六十下!”信貸員說:“好了,你就是干這一行的,你去鎮(zhèn)上看誰家壘墻打根基,你去吧!”木犢方知人家戲謔了他,氣得滿臉黑紅。
回家來對黑氏說了,黑氏渾身哆嗦,罵道:“誰叫你去找他?咱就是餓死,也不去他門上要飯!”木犢說:“他不讓我在廠里做工,我也不做了,明日我去再找他,我去信用社貸款,咱有了本到鎮(zhèn)上去做買賣。”黑氏說:“甭尋他!他能給你貸款?貸款的人誰不暗里送他東西!咱有東西送他不如撂到河里聽個響聲!”兩個人說來議去,到后來相對無言。
翌日,木犢灰沓沓出門,中午返回,卻鼻里眼里透笑。黑氏問時,木犢說,他在鎮(zhèn)上遇見王家老七了,老七也是本分人,無腳蟹,沒錢少本事做生意,就到山外銅官煤礦上去下窯。下窯是和鬼打交道,到閻王殿去做客,但他卻安安全全,三個月掙得一千三百元,回來買椽置瓦要蓋新屋呀。黑氏沒去過銅官,不知曉下窯是什么情景,出蠻力掙大錢,心里也頗高興。兩口籌備著出外的衣物、盤纏,駝子老爹回來得知了,頭搖得如撥浪鼓,說:“舊社會我去過那兒,那錢是拿命換哩。聽說好女子都不嫁那邊人,嫁了要尿三年黑水,且差不多要做寡婦!”說寡婦,兒媳就是寡婦來的,駝子覺得失口。黑氏說:“憑力氣掙錢,那錢都不好掙,咱把王家老七問問,看看那里情況到底如何?”結(jié)果老七叫來,問個仔細(xì),老七說:“苦是苦,也不像你爹說的可怕,錢確實掙得多,就看你命小命大?”木犢說:“我命好,三十三四了還能娶個婆娘,命還不好?”立意要去,黑氏和老爹也不強(qiáng)攔。
出門那天,這家人特意請吃了王家老七,叮嚀一路承攜,木犢人笨眼瓷,在外全靠他了。老七拍了腔子。老爹便又是設(shè)了香案,要木犢拜天拜地拜列宗列祖,再退至門口,反身立于門內(nèi),念出門咒語,畫四縱五橫護(hù)身符,淚水婆娑送他上路。
木犢一走,偌大土炕只睡個黑氏。木犢在家打呼嚕,她已經(jīng)習(xí)慣在呼嚕聲中蒙頭酣睡,如今沒了雷打的轟響,她一夜要醒來數(shù)回。從窗子往外看夜空,星稀月明,銀光瀉炕,千聲萬聲為丈夫祈禱,卻每每在黎明之中,聽得到學(xué)校的鈴聲,婉轉(zhuǎn)凄涼,像是一首悲悲的歌。
地里的活全部留給黑氏了,她鋤地,她挑糞,她收獲,別人的秋已經(jīng)種下了,她的地還沒有刨完。月光底下,駝子老爹幫她,年邁人累得咯血,睡倒了。她只好又在家給老人請中醫(yī),在火爐上煎熬草藥。
再到地里去,兩天前刨的一半的地,卻剩下了一小半。黑氏生疑:饃不吃有人會吃,地不刨也會有人來刨?這人是誰,如此親善?夜里是二十九,烏云吞了月亮,黑氏再去刨地,地畔上有一個黑影,忽大忽小。她驚著過去,刨地人竟是來順!
她沒有叫他,立在他的身后,呼吸覺得不勻。來順為這些微的特異的聲息注了意,回過頭來,也沒有說話,但眼睛放光,黑暗里看得清有奇異之色。
黑氏說:“誰叫你替我刨地?”口氣倒有些憤怒。
來順說:“我不能到家里去,我還不能到地里來?”
黑氏不知道再說些什么話,默了半天,拿了镢頭刨地。來順也刨地。倆人離得很近,也不說話,各自的慌恐和茫然中倆人又覺得距離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這夜里,天黑得涂炭,田野空無人影,連一只游狗也沒有,土撥鼠有,它悄悄扒土,不理人的事情。一直刨到雞叫了,地刨完,雖不是處女地,但靜夜里的新土在潮氣和露水里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清馨。黑氏和來順坐在地頭上,激動使他們并不感到疲勞,慌恐卻更是在消失了繁重勞作之后陷于凝固的沉默中。黑氏壓抑不住了,同時感到了一種不該的情緒,說:“來順,多謝你了,你快回去睡吧?!?/p>
此語說得十分無勁,充滿了柔情,夜色也有些沖淡了。來順說:“我不要你謝我,我睡也睡不著?!?/p>
黑氏說:“那……到我家去,給你做了飯吃?!?/p>
來順說:“你敢?!”
黑氏確實不敢。駝子老爹雖然病著,他的耳不聾眼不瞎,況且丈夫木犢不在家,三更半夜領(lǐng)一個壯實男人回去,別人不說,自己也害怕。她埋下了頭,再一次說:“來順,你再不要幫我家了?!?/p>
來順卻發(fā)瘋地站起來,說:“我就要幫,我不能看著你苦得這樣!”黑暗里,來順走近了,濃重的煙味和酸臭的男人汗味堵住了黑氏的鼻孔,她感覺到了一雙抖顫的燙熱的又是粗糙的手來抓她的手,她忽地觸電般地跳開,隨即揮打一下手,打在空里,奪原路跑走了。
第二天的中午,鄉(xiāng)郵員送給了一封信,是遠(yuǎn)在千里的地下另一個屬于黑暗的木犢來的,木犢的字認(rèn)得并不比黑氏多,信是寫在一張煙盒皮上的,寥寥數(shù)字,惟有一句:
“天要冷了,夜里睡不好覺,把我的毛○○捎來。”
黑氏念了三遍,看不懂畫○○是何意思?又是“夜里睡不好覺”的事,就想到不點燈的事情上,雖然恨木犢只忘不了那事,但畢竟在想著她,她想起了那一張丑陋但還可愛的嘴臉來,就嗔怒罵一聲:“這瞎人喲!”駝子老爹手捏著隨信寄回的五十元,神情亢奮,專注看兒媳讀信的表情。此時疑惑,問信上內(nèi)容,黑氏又念了一遍,正羞正慌,駝子說:“噢,這是讓捎他那件羊毛夾襖襖哩。這木犢,一定是不會寫襖襖二字,就畫了圓圈代替了?!闭f得黑氏登時面上無光。
于無人之處,黑氏倒為自己的猜想荒唐而竊笑,丈夫終是文墨不多的下苦人,寫一封信,難如下一次窯,必是萬不得已的事才寫上,哪里會是有情趣有閑致寫那逗情取騷的文字?黑氏吁一口長氣,倒操心起那憨人遠(yuǎn)門在外,舉目無親,吃什么,睡什么地方,怎樣在那地穴里不用眼睛又渾身得長眼睛地爬行拉煤?她慶幸昨天晚上沒有被來順拉住手,她對得住為她去掙錢的丈夫!
一想到來順,黑氏就竭力以排外的警惕來完滿自己對丈夫的忠誠,但是這種完滿,于遠(yuǎn)在千里的木犢是最宜的,于這個正在瘋狂如狼虎的少婦年紀(jì)而空守一面大炕的人是極不平衡的,她多少感覺到了一種內(nèi)疚,對來順不起,“他說到底是好人”,她暗中給自己說:或許,當(dāng)初重嫁時,她極可能就是嫁給來順。人生的婚姻實在無法估量,一個女人要不將身心交付這個男人,要不是那個男人,交付給這個了,他在家一盡享用,而那個在這個不在家之時卻也無法占有,這也就是人生的命運嗎?
當(dāng)黑氏再一次在田野的地埂上采打蔓花菜,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來順了,就主動打招呼。女人一高興,來順也就高興了。他們站在暖洋洋的初冬的太陽下,說了許多話,來順也讓她注意到了田地那邊一河活活的流水,注意到河對岸山崖下騰浮的一道藍(lán)如火焰的霧靄,以及陽光云霧所致使遠(yuǎn)山呈現(xiàn)的虛幻的拋物線。黑氏三十多年里生在山里長在山里,山里的奇景妙色第一次領(lǐng)悟,她感到美如做夢。
她日益豐潤,早先那一身黑瓷滾圓的肌肉,現(xiàn)在變得細(xì)膩綿軟,口角邊添上了細(xì)細(xì)皺紋,卻愈發(fā)使嘴唇圓滿如一顆沙果。木犢每月捎回的五十元錢,除了替老爹添置了一頂氈帽,她給自己也縫制了一件藍(lán)底小白花的套衫。這衫子得體而大方。把頭發(fā)光光地梳理貼在頭上,提一籃蘿卜到河里去洗,她顯出幾分風(fēng)韻。有一次從小路上匆匆跑過,正背著出山的日頭萬道霞光,一個人在路頭看了,大聲叫了一下“美!”羞得她蹲下不動。那人是來順,還在夸說她跑過來時,霞光在她的人體輪廓上幻出一層像絨毛一樣的紅暈,“是菩薩身上的靈光!”
使黑氏最沉重的負(fù)擔(dān),是駝子老爹的病情,老不見好,身子一日不濟(jì)一日。家里粗茶淡飯尚有,吃葷啖肉卻不敢奢侈。她就赤了腳到水渠淤泥里去打撈螺螄,山地人稱海巴牛的,回來熱水燙了,剜出一點肉在銅勺中炒了奉爹。一日晌午,吃罷午飯,駝子老爹在炕上歇身,黑氏爬在院墻頭上卸架干的紅苕枝蔓下來鍘豬糠,來順在門前輕輕叫她。
來順神色神秘,用嘴努努上屋,小聲問:“老爹在?”
黑氏說:“睡了。”
來順就跳進(jìn)門限,站在一架縱橫交錯覆蓋院子一角的葡萄架下,說:“睡了好,要不他看我是老虎豹子一樣可怕!”
黑氏說:“你有事?”
來順并不作答,臉詭詭笑,葡萄蔓篩下的光點落其全身,頑皮可笑如一童子,從懷里往外掏一個霜殺得朱紅的蓖麻大葉包。
來順說:“灶上今日改善伙食,每人四塊,我見你下水里撈海巴牛兒,知你胃里寡,我吃了一塊?!?/p>
蓖麻葉里包著三塊肥嘟嘟的醬赤赤的熟豬肉。
黑氏呼地有一股熱東西沖在心口,雙手接過來時,卻說:“瞧你,孩子一樣,我哪里嘴饞!你吃吧,我不吃的?!?/p>
來順說:“怎么能不吃?”
黑氏說:“我這么胖的,越吃越胖了,你吃了吧,別讓外人看見,倒磣眼!”
來順說:“那我吃一塊,你吃兩塊!”
黑氏吃了一塊,滿口油香,另一塊卻用蓖麻葉包了說要留給老爹,話未落點,駝子從門里走出來,兩眼兇光,破口大罵:“我哪里少了這一塊肉,木犢屋里的,你不怕那肉里有毒藥?你把它吐了!”趔趔趄趄橫過來,奪過肉摔在地上,用腳踩得一片油漬,那枯瘦的指頭就戳在了來順的鼻子上,吼:“來順,你這不正經(jīng)的東西,你送她什么肉?!她窮死餓死與你有何干系,虧你這份好心!木犢沒在,你竟能欺負(fù)到我家門上,你是個能行角色,你到鄉(xiāng)長的女兒那里耍騷去!”罵得來順眼睜不開,灰溜溜奪門逃走。他自己還余怒未消,返回屋去時,卻軟坐在門限上,虛汗直冒,一口白沫。
黑氏立即便將院門關(guān)了,免得四鄰知道,扶老爹上炕,做了許多解釋,就到自己屋里癡癡呆坐。她怪這駝子太是多心,沒事的事惹出事來,倒讓她重新審視這來順,愈覺讓他委屈。女人之所以稱為女人,自多了一份比男人所沒有的柔水一般的同情心,她滿足于男人對她的愛悅,一個動作,幾句言語,就可以換得萬般感念。而男人,若野蠻無賴式地一味施侵略政策,這感念就隨之消滅,但乖覺的男人則來一種小技,裝作受屈受辱,那女人的柔水就海一樣深,四處溢流。來順正是如此,在第二天黑氏主動去了放學(xué)后的學(xué)校房門,安慰一下來順,來順一臉苦相,黑氏就多呆了一會兒,在盆子里搓起泡好的衣服。
這夜里月光冰潔,蛐蛐鳴叫不是十分寒冷,亦不多少潮悶,正是心性勃發(fā)之良機(jī)。來順見黑氏真心待他,愁情憂緒很快從心上退卻,說了許多話,許多話說在一條既出線又未出線的邊緣地帶,常常是雙關(guān)語,后來見黑氏雙手搓衣,鬢角發(fā)動,飄飄飛飛,多幾分嬌媚,便自己把握不住自己,那一雙饑渴的爪子就鉗住了黑氏的腰。黑氏驚慌掙扎,但全無效,先是叫“來順!來順!你瘋了?!”后來就一語不發(fā),處于昏懵狀態(tài),完全被放倒在了那張小床上。同情心是女人的優(yōu)點,缺點卻往往根源于這同情之心,今晚上黑氏吃了虧。
她清白過來,房子的燈,芯小如豆,忽而暗下來,要滅又不滅,焰淺藍(lán)像霧,微漾不靜。她記起剛才身子被放倒后,這個強(qiáng)有力的人卻并沒木犢那種粗暴,耐心撫愛,一派文明,明白他是處理女人的老手,或是初試,則無師自通,這是比木犢高明之處。但后來,腦子又一片空白,翻起床,也不看來順,無言返回家去。
來順也不明了她所思所想,尋不出一句安妥的話對她說,默默望她去了。她聽見學(xué)校里突然有了收音機(jī)聲,且音量頗大。
到了四月,木犢回來了。木犢原本面黑,粗而大的毛孔里嵌了煤屑,水洗不凈,黑得如鬼如魔。羊毛襖襖已被磨成布絮,永遠(yuǎn)存之地下的另一世界,但那一件布做的裹兜里,有一個特大的口袋,縫得嚴(yán)嚴(yán)密密,內(nèi)部是二千一百二十元。千里外坐火車,搭汽車,睡旅店,三天四夜未能脫衣,二千一百二十元的錢票在家取出時,汗水已經(jīng)將其浸濕發(fā)軟,臭不可聞。村人視木犢為英雄,數(shù)月光景,旋即獲得這么多錢!木犢大講銅官,猶如異國歸來,錢使信貸員的兒子墮落,錢也使木犢喜歡得差點死去。只是夜里,他才如實說起地下那另一世界的黑暗和可怕,說一個班一天一夜,他帶三十二個餅子下去,于坑道里狼虎一樣地吃嚼。說從井下出來,井口站滿了下井者的家屬,直愣愣瞧著親人出現(xiàn),他沒有人等他,于陽光下刺激雙眼寸步難行,蹲在那里半天適應(yīng),完全是一個黑蜘蛛,瞎眼狗熊。說他學(xué)會了敬神,買了護(hù)身桃木符,在一次塌方里,眼瞧著一個同班被石頭砸死,血從頭上噴水一樣射流。黑氏聽得毛骨悚然,捂了嘴,不讓再說,撲上去把丈夫摟在懷里,用淚水瀟瀟的臉溫存那發(fā)散汗臭的胸膛、手臂、頭上的五官各部。決然不愿提及和來順的事。
木犢在鎮(zhèn)集上遇見了信貸員,信貸員問:“木犢發(fā)財了?”木犢說:“比起你,小拇指頭和腰了!”信貸員哈哈大笑,說:“我當(dāng)初沒收你做工,沒貸你錢,也是激你去發(fā)憤,你還真的發(fā)財了!二千多元,你怎么處理呀,能不能存蓄到信用社,讓生兒子生孫子取利息呢?”
木犢說知黑氏,黑氏堅持這二千元不必存,更不能亂花,有本錢了就干一項營生。結(jié)果選中開店,因為木犢除了下苦力外,別無所長,而鎮(zhèn)子?xùn)|街頭有一間小門面,月租四十元,是合算的。自此,一家小小飯店開張,日里黃昏,店前的一株大柳,萬千枝條迎風(fēng)微漾,深綠淺綠之中就飄閃一面招旗。鎮(zhèn)上不繁華,人皆沒有白日在街面買吃習(xí)慣,而以鎮(zhèn)為樞紐,南來北往東西復(fù)返的生意人,做工人,趕路人,卻全在飯店用膳。吃客便是上帝,笑臉賠著在柳下的石凳上歇了,沏一壺茶過去,兩口子就燒水搟面,黑氏在案頭上抖動著兩顆碩大豐腴的垂奶,將面搟得薄紙一張,待木犢燒水未開之時,附身在窗臺上,與吃客搭訕會話。吃客經(jīng)見多,見了女人興趣正好,也樂意說些老鼠成精、人妖結(jié)婚之類奇聞,惹得黑氏,訝一通樂一通,表情豐富。女人的極有奇特趣味的印象就刻在吃客心上,到處揚說,這飯店生意倒日日興隆,入夜,鎮(zhèn)上人有喝燒酒之風(fēng),店里便頓時熱鬧。酒可以使山地的男人變成另一個種族,放肆地說粗言穢語,拉木犢入座,木犢不喝,就嚷黑氏陪酒,竟三個五個男人的胳膊按住她的手,要她陪喝不可,木犢就也勸黑氏喝,哧哧啦啦只是呆笑。酗酒者就不免罵一通木犢有艷福,守住這么一個中看的又能干的婆娘,木犢也自高自大,夸口幾句自己做男人的氣魄。如此,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遠(yuǎn)近人皆知這家飯店,說飯店就說到店老板娘,少不得有些浮浪子弟,對著黑氏不三不四。
一日,店里過了飯辰,木犢去家照看駝子老爹,黑氏刷了案板正坐著歇息,小男人一透一透在店門往里看,見黑氏抬了頭,忙一臉正經(jīng),便顯出大有漫不經(jīng)心之神氣!小男人說:“別那么翻臉不認(rèn)人,我也是你的男人哩!日子過得不錯嘛!”黑氏說:“要不了飯的!”低頭將刷過的案板又刷一次,以為小男人已經(jīng)走了,一抬頭,他還在,一條腿跨在門限上,軟軟地閃,專心看手里的一件東西。說:“這是什么呀?”黑氏沒料到他竟未走,聽了這話,不覺順口說句:“什么東西?”小男人就走進(jìn)來,手一展,一只藍(lán)色的電子表,其顯示面上有兩個黑點不停變幻。小男人說:“要不要,給你吧?”黑氏“呸”地吐一口,將他掀出店門,門也隨之關(guān)個嚴(yán)實。
但是,信貸員卻時有到店來預(yù)備飯菜,招待來找他的客人,來了,黑氏當(dāng)認(rèn)他不得,平靜著臉?biāo)阗~,一分不少,一文不賒。木犢卻涎了臉讓坐讓茶,飯菜吃罷,便又拿自己的煙末匣子放在桌上,讓人家來吸,信貸員問起行情,又事無巨細(xì)說明,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生意比不得信貸員的工廠收入。其恭敬卑怯,為黑氏所不齒,當(dāng)面暗示,背后數(shù)說。木犢說:“人家畢竟是這地面的大人物!”黑氏平生第一口將唾沫噴在他的面上。
錢來路活泛,極有盈余,不幸的是駝子老爹卻病情沉重,臥炕半月之后,湯水不進(jìn),陽壽殆盡,伸腿入天去了。夫婦倆關(guān)店十天,痛哭一場,葬老人入土。駝子一生貧苦,性情剛硬,卻死得清白。使這店家又少了一份后顧之憂,卻苦了黑氏和木犢夜夜一人看守飯店,一人看守老屋,日久,木犢就將不點燈之事淡冷,后來一月兩月竟似乎要忘卻了。
來順依舊在學(xué)校燒水做飯,敲鈴打雜,每每看得小男人與鄉(xiāng)長之女好時兩件東西貼攏一起,唧噥有聲,就如眼中鉆沙癢痛不堪,惡時又桌翻椅倒,于窗口將枕頭拋出,將茶壺和褲衩拋出。就又想起與黑氏交情,按捺不住一份心緒縈繞于另一個人身上。駝子老爹死后,他從心底里吁出一口長氣,卻買了紙去到駝子的靈前,點化了,哭了一場。木犢見他哭得傷心,大受感動,雙手去扶,黑氏卻說:“讓他哭吧,哭一哭也好!”話中意思,只有她知道,來順知道。
此后,木犢消除了對來順的反感,來順沒事之時踱到店來,熱乎招待,逢吃也讓吃,逢喝也讓喝,這來順是聰慧之極,眼中有水,手腳勤快,也幫這家刷碗收筷,門口應(yīng)酬,介紹飯菜,招攬吃客倒確實比木犢強(qiáng)出十倍八倍。
但黑氏最明白來順的心,見他殷勤,總是不安,好言好語要他一邊歇去。愈是這樣,木犢愈覺來順人好,來順愈要加勁為黑氏殷勤。黑氏私下對木犢說:“店是咱的店,要人家?guī)褪裁疵?,他要再來,什么也不讓他做!”木犢說:“他愿幫忙就幫忙,一片好心,硬要阻攔,倒顯生分,冷他一個熱腸!”黑氏只好不語。
一個晚上,月色朦朧,黑氏從飯店趕老屋來睡,正坐院里捶腿揉腰。院門敞著,門外的幾棵老槐樹下,新生了許多幼株,黑黝黝在風(fēng)里搖曳。倏忽聽得有細(xì)響,蛇樣爬行的沙沙聲音,好疑,槐樹叢子里有一點煙火,暗紅如螢,便驚起,詢問:“誰在那兒?”那人走近來,卻是來順。
黑氏說:“你鬼鬼祟祟,以為是賊呢!”
來順說:“你夜里有屋,木犢還睡在店里?”
黑氏說:“我們也分了班的!夜里他要剁肉餡的。你是到哪兒去的,路過這里?”
來順在月下說:“從學(xué)校來的,專到這里來的!”
黑氏腔子里的一顆心別地一跳,便說:“你坐吧。今夜月亮蠻好,你近日沒回老家去嗎?算黃算割是不是又叫了?”
女人的慌口慌心,來順全覺察到,他要想辦法穩(wěn)住她的情緒,說道:“昨天夜里叫過兩聲,再過四天,就是小滿。人過小滿說大話,今年麥子成色要比往年好。我們山里麥才揚花,和川道差二十多天,到時候我來做你們家的麥客?!?/p>
黑氏輕輕笑了一下,說:“你也是,恁事也幫我們……”
來順就說:“黑,我這幾天盡是做夢,我也思想,我是不該到你家來,可夢里老做到你,醒來心就慌慌的……”
黑氏果然平靜下來,問道:“做什么夢?”
來順說:“有時夢你穿一身新衣,到鎮(zhèn)上去,好多人給你吹奏嗩吶,你唱起戲文,樣子像十七、十八的一樣。有時夢你坐在店前柳樹下哭。夢到好的,心里就嘰咕,說,夢是反做的,會不會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夢到壞的,又擔(dān)怕應(yīng)了實際,就要來看看,你說好笑不好笑?”
黑氏就真的好笑了,說:“來順你嘴甜,說得中聽哩!”
來順正色道:“這可是真的,有半句假,讓鬼攝了魂去!”
女人就看著來順,瞧那一張白光光瘦臉,被瞧的也不回避,反以更加的勇敢用眼睛回敬,看出她的情味溢在眉里眼里,不覺神思蕩漾,如升架云頭。
后來,這女人就偏過頭去,看天上的月亮,看院墻根邊的一株柳上棲息的一對鳥。鳥是夫婦,以爪平衡身子于細(xì)枝上,一只已經(jīng)睡熟,一只阇NFDA2復(fù)阇NFDA2。想到人生如鳥類,白日比翼齊飛,夜來依偎而睡,這原本是活在世上的內(nèi)容??裳矍暗膩眄?,孤身獨影,夜夜為別人的婆娘做夢,著實是活人的可憐!不覺氣傷神黯,又輕輕嘆息一聲。
黑氏說:“來順,你要悶得慌,就來我家坐坐。你也是這般年紀(jì)的人,無論如何,你還是找不下一個女人嗎?”
此話觸到痛處,來順卻沒落淚,反倒笑了。
黑氏問:“你笑什么呀?”
來順說:“我活該是光棍命!那時節(jié),我本是再多找你幾回,事情就成了,可我沒有……木犢命比我好?!?/p>
黑氏沒有言語。
來順又說:“黑,木犢待你還好?開店是好事,也實在累人,你要保重身子,月月到你們女人家身上有紅的日子,你不要見冷水,你卻還到河里挑那么滿兩桶水?!”
黑氏一驚,這些事他哪里知道?是觀察她的臉色嗎?這些,木犢也是從不知道的,陪自己吃喝睡覺的木犢不知,這一個來順卻看得出!黑氏突然覺得白臉漢子是將她完全裝在心上的,就大為感動。
黑氏說:“他人呆,只是肯聽我話?!?/p>
兩人說此說彼,來順忘了時間,黑氏也忘了時間。離開深山,嫁到這平川道來,她和小男人沒有這么說過家話。嫁給木犢,木犢雖不欺她打她,但木犢別的一點不會,甚至壓根想不到,使她時常寂寞襲心。人畢竟是人,除了被受尊重的人格之外,還有接受撫愛的欲望,尤其是女人,說老虎時就是老虎,該小貓小狗就是小貓小狗?。?/p>
說說話話,不知不覺,自自然然,來順就把黑氏的手握住了,用軟和的舌頭舔,用牙輕輕地咬。黑氏沒有吱出一聲。事畢了,她送他出門。星月滿空,夜更深沉,村外四面包圍著的即將成熟的麥子,在清風(fēng)中涌動,將月光漾出波般的亮閃,濃重的令人心醉的四月田野地氣使黑氏飽飽地吸了幾口,漲滿了全部胸膛。
店日日開門,連麥?zhǔn)仗煲参赐V?,木犢像一頭任重耐勞的牛,夜里割麥、碾場、翻地、播種,白日開店賣飯,人累得失了形體,一收拾完當(dāng)日的工作,就如一條從樹梢跌下來的死蛇一樣,趴在炕上沉睡不醒。
黑氏夜半醒來,搖不起他,后來就等著學(xué)校的鈴響。
這一家再不是往日的窮人了,他們也是有錢,村人企羨,黑氏碰見信貸員和小男人了,也不遠(yuǎn)遠(yuǎn)避開,目光直直地走過去。一次逢集,一家私人經(jīng)營的衣服鋪里,小男人偕著鄉(xiāng)長的女兒在問一條絲織圍巾的價,大聲吵鬧,為五角錢論高論低,黑氏走近去,虎虎地問:“多少錢?”回答是:“十三塊?!焙谑险f:“取一條!”隨手從口袋抽出錢來,拎圍巾揚長走了,遜得小男人和鄉(xiāng)長女兒臉紅不已,難堪不已。這圍巾黑氏卻沒有系,冬天里也不系。木犢說:“那你何苦,買這干啥?”黑氏說:“為了啥,你還不明白?!”木犢見黑氏用錢大方,慢慢也手大起來,外人常捉弄他,動不動和他打賭,賭輸了就罰他買酒買煙,或者到店里來啃幾個豬蹄,吃兩碗面條。到后,竟耍起錢來,打撲克贏輸,一玩起性則通宵達(dá)旦,也不光顧黑氏一個人睡在偌大的土炕上。
黑氏很有一些意見了,吃飯時,炒兩個小菜放在桌上,桌邊安好兩個椅子,一心讓木犢一塊吃,木犢卻一只海碗里盛完飯,將菜夾在飯上,端著到門外找人,一邊聊一邊吃。晚飯過后,黑氏讓木犢和她坐坐,木犢說:“店里的事,你安排,需要干啥你給我說!”黑氏說:“你不會說說別的話嗎?”木犢說:“還有什么話?沒有啥了!睡吧?!币惶上聛砭秃艉羧胨?/p>
這時節(jié),來順來了,黑氏就不讓走,問這問那地說話。一夜,木犢又去耍錢,來順和黑氏在家聊天,聊到夜深,說起木犢,黑氏長吁短嘆,眼噙淚水。來順勸慰,反倒愈勸慰愈使她傷心,后來伏在來順腿上,竟低低抽泣不住?!u叫二遍,門被拍響,木犢推門進(jìn)來,屋里沒有點燈,倏忽間似有什么影子從后窗一閃,問道:“黑,窗外像有什么?”黑氏恐極,卻說:“有什么,有鬼?”木犢脫衣上炕,睡下了說:“我這眼睛不行了,還以為有個什么在窗外動!人都說有鬼,雖沒見過,晚上還是早早把窗關(guān)了?!焙谑险f:“你還這么想到我!讓鬼來吧,屋里沒人,鬼給我做做伴也好?!蹦緺僬f:“說有鬼,哪里就有鬼了?睡吧。”就鼾聲頓起。
從來不曾預(yù)料的事,往往它就發(fā)生了,發(fā)生得突兀,當(dāng)事的人和旁觀的人皆措手不及。信貸員一夜之間陷入了困境,自此鋃鐺入獄,一去十五年不能生還。
信貸員觸犯了法律,三年來,一共貪污挪用公款去入股辦私人企業(yè)三萬三千元,利用貸款,明敲暗詐,從中收到不義之財六千六百元。事情敗露,窮追不舍,他便被一輛囚車裝著走了。
縣調(diào)查組到鎮(zhèn)上住了十天,第十天的早晨,一陣刺激人耳的汽車?yán)嚷暢承蚜孙埖昀锸焖暮谑?。她隔著窗欞往外看,東方欲曉,囚車停在信貸員家的門口。黑氏心驚肉跳,使勁蹬那頭死睡的木犢,小聲叫:“快起來,公安局要抓人了!”兩人開門出來,鎮(zhèn)街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全在喊喊啾啾。
黑氏過去問:“是抓誰了?”
那人說:“你還不知道嗎?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信貸員到他受罪的時候了!”
黑氏卻終不明白這事她怎么能知道?!信貸員的為所欲為,黑氏在做他的兒媳之時,便疑心他的不法不正,離開這家,她再未過問這家事,她盼望有朝一日他會受到應(yīng)有懲罰,但當(dāng)明晃晃的鐵銬套在了信貸員的手上,小男人哭死哭活攆著囚車跑,黑氏竟有些心軟,口里作念:這一家完了,全完了!
回到飯店,臉色有些發(fā)白,木犢問:“黑,調(diào)查組來,你提供什么證據(jù)了?”
黑氏說:“人家沒找我,就是找來,我能說出個什么證據(jù)嗎?”
木犢說:“外邊有人說是你寫信告發(fā)的,你和這家是仇人,把信貸員整死了!”
黑氏方明白街上人對她說話的意思,就說道:“這是胡猜測哩。他也是天怒人怨,咱不告他,自有告他的人呢!”
木犢說:“這世事真摸不透,那一陣他是萬元戶,是名譽(yù)校長,披紅戴花的,這一陣便成壞人!”
黑氏說:“你懂得什么,別人哄著吃了你,你也不知道。他投資辦學(xué),那是買后路錢哩,可天到底不容惡人!”
木犢問:“這么說,那兒子再當(dāng)不了教師了?”
黑氏說過:“那是可能的。”但不再言語。
小男人果然從學(xué)校開銷了,依舊做他的農(nóng)民,再不能領(lǐng)著學(xué)生在操場打籃球,于雙杠上騰翻飛動。人蔫得霜殺一般,蓬頭垢面,人不人鬼不鬼。老子作孽,欠下的贓款兒子得還,小男人將新蓋的磚頂樓房出賣了一半,還欠八百元,聽說愁得夜里在家里嗚嗚地哭。
來順將小男人的近況告知黑氏,黑氏對木犢說:“木犢,他家揮霍了公家的錢,那得一分不少還給公家,可他現(xiàn)在沒錢,也夠愁得可憐……”木犢擊掌叫道:“這好,這好,他應(yīng)該上吊去死!”黑氏說:“我想咱日子好過了,又眼看著他家報應(yīng),咱受的氣也算出了,如今他畢竟年輕,又有老母、婆娘,日子也是要讓他過的,咱拿了錢,替他填了這筆錢窟窿,你的主見如何?”木犢說:“你這是怎么啦?你這不遭人恥笑嗎?”黑氏說:“外人笑甚,當(dāng)初我被離婚,外人恥笑我,今日我救濟(jì)他家,只能外人恥笑他家!”主意不改,木犢只好依她。
黑氏去找小男人,小男人的娘自愧難容,躲在內(nèi)屋不敢見面,小男人一人獨坐自己房間,四面光墻,衣柜衣箱俱無,見了黑氏掏出錢來,撲倒在地,要給黑氏磕頭。黑氏才知道信貸員抓走之后,鄉(xiāng)長受到黨內(nèi)嚴(yán)重警告,削去官職,調(diào)到另一鄉(xiāng)政府去當(dāng)一名小干事了。那女兒,小男人的婆娘第二,卷了家里物什往娘家去住。
不久,風(fēng)聲迭起,盡說小男人和鄉(xiāng)長女兒二婚事:先,新夫新婦,如膠如漆,恨不能白白夜夜倆人合了一人,大天白晝地在房里做那種勾當(dāng),讓學(xué)生隔窗也覷見。到后,那婆娘就厭煩起來,時常不到學(xué)校過夜,有人看見在縣城的舊城墻的洞處與一英俊年少生客摟抱相啃。這事人人皆傳,小男人卻蒙在鼓里,漸漸發(fā)覺婆娘不與他睡,毆打了幾回,后雖夫婦同床,卻各自為政。再后,雙方協(xié)定星期天晚上過一次那動物生活,而那婆娘卻總是晚飯之后即吞服三粒安眠片,于昏昏沉沉無知無覺之中隨他便。黑氏聽說了,好不心傷,一邊幸災(zāi)樂禍,一邊又怨鄉(xiāng)長的女兒心底殘酷!
小男人總算沒有離婚,但婆娘不回轉(zhuǎn)家來也如同離了婚一般。此日,木犢和黑氏正在飯店和面,小男人膽怯怯坐在店前柳下叫“木犢哥!”木犢招呼他進(jìn)來,沏了茶喝,來順也來了,三個男人各懷了心思說話。小男人說:“木犢哥,我想到山外銅官去下煤窟,那路線是怎么走的?”來順說:“你也要去下窯,那是什么苦,你能耐得?”小男人說:“我得要錢呀!”木犢說:“去去也好,可得頭提在手里。你要是個命大的,挖個三月五月,回來也可辦個正事。”黑氏于燈影暗處立定,不到桌邊來,想這小男人若早有此心此志,也不會落魄到這般狼狽,由此想到自己一生所遇,不禁流下幾滴眼淚。
錢害了小男人,如今小男人又得去找錢,小男人一生都被錢壓迫著。
他果然去了銅官,但不出兩月,一封電報拍來,一次井內(nèi)塌方,小男人砸死了。尸體運回來,黑氏去看了,已經(jīng)沒有腦袋,空剩一張臉皮,她哭了一聲,昏在地上,醒來從飯店取了一個干葫蘆裝在脖子上,將那臉皮貼出腦袋的模樣。
這年秋天,社會越發(fā)時興改革,大城市的工廠、單位見天有人到鎮(zhèn)子上來,推銷產(chǎn)品,購買山貨,鎮(zhèn)子擴(kuò)大了兩條街道,往日兩邊街面的洞里坐著做針線的女人,一邊手中忙活,一邊說著有鹽沒醋的閑話,如今都裝了板門,安了比門還大的斜窗,于里邊擺了貨架經(jīng)營。黑氏的飯店也應(yīng)時擴(kuò)建,一間改作三間,直到了門前大柳樹下。經(jīng)營項目已不是面條,可以炒各種肉菜。大師傅是月薪百元聘請的一位縣城關(guān)老者,木犢還是那一身打扮,不破爛,也不干凈,做粗笨重活,而黑氏衣著整潔,光頭整臉,專在桌前招客接待。洗碟刷鍋的,則是一個并不苗條,屁股碩大的女子,女子沒爹沒娘,與哥嫂過活,請來幫工,吃喝管后,月薪三十。
黑氏頗愛這肥胖女子,好吃好喝從不避過,天黑收店關(guān)門,也拉她同自己睡,說好多關(guān)于男人的事,關(guān)于做女人的事。這女子人粗心細(xì),早開那一份竇情,也問到入店來怎不見他們夫婦去一塊睡覺,黑氏就以話支開。
來順時常來店,與主人、幫工說笑,三盅熱酒下肚,眼卻發(fā)癡,死死盯住從屋頂破洞之處斜射下來的光柱出神。肥胖女子不解,看那光柱,并無異樣,有無數(shù)的活的小飛物在其中沉浮。黑氏就說了:“去刷碗吧!”自己卻坐在桌前喝酒,亦復(fù)一語不發(fā)。
入夜,黑氏要肥胖女子和她回老屋去睡,木犢又睡到店里,老廚師就說:“木犢,你怎么不回去陪婆娘,你是信不過我嗎?”木犢說:“回去睡和這兒不一樣嗎?”老者說:“當(dāng)然不一樣,你讓人家沒個暖腳的嗎?”木犢就哧啦作笑:“一把年紀(jì)了,又不是少年夫妻!”老者說:“多大年紀(jì)?你有我大嗎?我像你這般時候,夜夜不想出門的。”木犢就又笑,說:“我也是回去的,不也就是那回事嗎,一月半月的那么一次就罷了!”老者說:“你這男人!也該回去說說貼己話,縣城里的夫婦,每晚城外河堤上肩挨肩散步的?!闭f畢,就嘆息一聲,說出一句舊不舊新不新的話,“城鄉(xiāng)到底有區(qū)別的!”
但是,木犢睡在店里了,黑氏卻有幾次支使肥胖女子半夜到店里去取什么東西。有一次回來很委屈。黑氏裝著不理會。
八月十五的晚上,月亮出得特別圓。人人都在家里吃團(tuán)圓月餅,剝花生、栗子,來店用膳的人極少。老廚師下午也回縣城關(guān)家去了,肥胖女子早早收了店,在門前石桌上擺了水酒茶點,招呼店主人夫婦來享用,卻遠(yuǎn)近不見了黑氏的蹤影。木犢說:“八成去學(xué)校了,來順今夜一個人孤零零的,她是去叫了。”一等不來,二等還不來,木犢遣肥胖女子去看?;貋碚f學(xué)校門鎖著,狗大個人兒也不曾見。
而同時在通往深山的五十里外,一個小山村里,村子里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個小孩子于村口銳聲叫:“快去看呀,好看得很的東西,一條繩子拴了,村長也去了!”正家家吃月餅的男人和女人以為是山外來了耍猴的主兒,要趁這月明風(fēng)清佳節(jié)之夜為村人助興,還是某某獵戶又從山上提回什么稀罕、珍貴飛禽走獸,一齊跑去觀看。在村口的山溪,過了橫臥的獨木老柳渡橋,一塊瓜田的作廢的草庵里,一對赤身男女被繩縛,身上被人蓋了一張被單。村長正在審問:
——你們是哪里人?
——西川村的。
——為什么到這兒?
——回家去,天黑了,路不好走,在這歇一夜。
——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夫妻。
——有什么證明?帶結(jié)婚證嗎?是不是私奔的一對賤東西?是不是人販子,騙拐了這女人?
——不是。我還帶著被蓋卷,我們是往外做工的,要趕著回去團(tuán)圓,趕不及了……
言之有理,村長便解了繩,喝退看熱鬧的人,還他們衣服穿,但村人卻有認(rèn)為既是夫妻卻野外過夜,又偏是于這么好的月夜在他們村口,有敗興他們之罪,便提了一桶涼水從頭至腳嘩地傾倒在這男女身上,以示懲罰。那男女各叫了一聲,雙雙順路急跑,女的跌了一跤,“唉喲”連聲,那男子扶起,發(fā)急地說:“要跑,跑出一身汗了,涼氣就滲不到骨頭里去!”
女人抬起頭來,被架著跑,終不明白這路還有多少遠(yuǎn)程,路的盡頭,等待著她的是苦是甜,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