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去了。陳靜則輕抖手腕,指間已現(xiàn)出一柄極小巧的銀刀。他持定那刀,俯下身去,在不知是死是活的葉校尉胸前檀中穴上,以刀尖劃出一個十字形的傷口,紫色的血從皮膚下緩緩流了出來,一閃一閃發(fā)著熒光。
少女捧著木匣轉(zhuǎn)回來,走到兄長身邊,打開盒蓋取出一只蛭靈。此刻的蛭靈早已吸飽了血,足有小孩的拳頭般大小,呈現(xiàn)一種詭異的肉粉色,幾乎脹得透明。少女左手捏著那奇異的水蛭,右手指尖送入口中咬破,將自己的血滴在蛭靈身上。
一陣白煙騰起,水蛭在她的柔荑間吱吱亂響,連串血珠立時滾落下來,滴滴答答正砸在槽中葉洲裸露的胸口上。
說來也奇怪,蛭靈中存著的血一觸及葉洲的身軀,竟不聚起,反而化為了數(shù)十條極細極細的鮮紅血線,仿佛某種活物,一股腦涌向他雙乳間的傷口,鉆入皮肉,倒流進去。
陳靜趁機收起銀刀,沿著血脈運行的方向,自檀中穴開始由內(nèi)及外依次飛快捻動葉洲各處穴道上刺著的銀針。不過半盞茶工夫,傷口左近原本紫黑近墨的肌膚毒氣盡消,胸膛一片詭異刺眼的蒼白……陳靜起初還只是口唇翕動,此刻拋下手中銀針,低低慘笑起來,“果然……果然……真沒想到,盡管尚不完整,但終我一生,竟能看到真正的蓮花?!?/p>
他抬頭擦一擦額上的汗水,滿臉都是疲倦——唯有這一刻,完美無瑕的面孔瞧上去不那么虛假,不那么完美,反而有股活生生的氣息,“寒兒……再不會有錯,預(yù)言中的所有異象都已應(yīng)驗……風(fēng)正在吹,時代徹底改變。去收拾行裝吧,我們回家。”
少女手中木匣的蓋子啪嗒一響,疑惑道:“……回家?”
“是。”陳靜點頭,“我們回建業(yè)去,盡快動身?!?/p>
“那……蓮華之女呢?難道我們就這么把她丟下?”
“我們試過了,替她取血的時候,不是說得清楚明白嗎?只要她肯跟咱們走,一定能夠達成所有愿望——可是她是怎么回答的?”
少女的笑容枯萎在臉上,“她說,她不需要別人替她達成愿望……”
陳靜呵呵笑起來,從袖中掏出塊絲巾揩干凈雙手,“沒錯,她既然不在乎紅蓮全族之力,不在乎南晉二十萬大軍——我們還留下做什么?”
少女靜默片刻,如珠貝齒輕輕撕咬下唇。好一陣,她忽然道:“塵哥哥,有句話我早就想問了,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芩阑睿孔谥鞑皇浅Vv嗎,白蓮愚不可及,自尋死路。他老人家也只是吩咐我們‘大變將生,便宜從事’而已??赡銋s一定要插手幫她,甚至不惜犧牲在龍城整整四年才打下的這一點點根基。你甚至已經(jīng)成功混進了廷尉府,離大齊的中樞只差一步……現(xiàn)在竟然全都要放棄?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陳靜滿面溫和,“寒兒,你有沒有想過,若白蓮真的就這么煙消云散,數(shù)百年威名一朝喪盡,這世上總有人會胡思亂想的……他們會問:‘白蓮既然如此,那紅蓮是不是也一樣可有可無?’”
“可是……可是不一樣的!”少女雙目大睜,結(jié)結(jié)巴巴爭辯,“這怎么能夠相提并論呢?我們是我們,他們是他們。兩宗已百余年未曾來往,三叔……還有你爹爹,他們?nèi)妓涝诎咨徥种?,我們與他們是不共戴天的死仇??!事實如此!”
“的確,事實如此,但人心并非如此。在世人眼里,紅蓮與白蓮都是異類,可以膜拜、可以懼怕卻不能當(dāng)成凡人來相處來信任,‘唇亡齒寒’你懂得嗎?總有一天,寒兒,當(dāng)你成了紅蓮宗主,一定不要忘了這一點,一定不要忘?!?/p>
“我才不要做什么宗主……”她憤然一揮手,“在鏡字輩中,最出色的是你,塵哥哥。該去角逐宗主之位的是你,我一定會幫你的!”
她的兄長只是笑,笑著搖頭,笑著替她理一理肩上散亂的發(fā)絲,“寒兒,我是旁支,又是庶子,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記住,是你找到了宗主預(yù)言中的蓮華之女,只要帶回去她的蓮華血,你便是當(dāng)然的繼承人——旁的,都不必再說了。”
陳靜——或者不如索性稱呼他那個真正的名字吧——紅蓮華家第二十九代傳人華鏡塵攜著堂妹鏡寒的手,兩個人并肩走上石階,回到了麒麟堂中。
紅蓮花,白蓮花。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敗轉(zhuǎn)如沙……死去的連鉉與活著的慕容澈一定都沒有料到,他們畢生的冤家對頭、南晉棟梁紅蓮華氏原來早已過了江,他們暗地里的把戲無孔不入,竟連廷尉府也不能幸免——命運果然癲狂反復(fù)輕薄無常。紅蓮與白蓮,他們本該像各自的祖先們那樣,將人生盡數(shù)揮耗在馬背上的。他們決不應(yīng)在這樣的場景下相遇,他們本該于戰(zhàn)場上真刀真槍拼個你死我活的……
但……席卷整個時代的烈風(fēng)業(yè)已吹起,號角鳴響,龍城的烈焰只是這亂世的第一道烽火——如今這個天下,昨日的敵人許是今日的盟友,誰知道呢?
華鏡塵兄妹將葉洲的傷勢處理妥當(dāng),留下大量的食物、藥品以及一封信,便自依然混亂不堪的城市中消失了蹤影。廷尉府與龍城大營空有上萬人手,且只顧忙于救火,忙于捉拿仿佛從天而降、身份和人數(shù)全都弄不清楚的亂黨,等終于想起這位醫(yī)術(shù)高明的陳大夫的時候,麒麟堂早已人去樓空多時矣。
宣佑二年臘月十二日,一整天有無數(shù)消息傳回了龍城廷尉府——赫然全都是壞消息。就連解往玉京的十?dāng)?shù)輛滿載真正白蓮逆賊的囚車,也在城外被一起冒充屯營兵卒的神秘人物設(shè)計賺了去。千戶蔣興禹蔣大人終于無力支持,在府衙內(nèi)引咎自刎。
直到死,他也沒能想明白,敵人究竟是誰,而自己又做錯了什么?
宣佑二年臘月十三日,霜雪漫天。雁門古道以西四十里,大群胡商正順著難以辨識的野徑穿越崇山峻嶺。入夜時分,營地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朵赤紅色的奇異光暈,它徑直飛入某位氣韻非凡的胡女手中,裂開,里頭是只鮮艷如血的紙鳶。
“……白蓮宗主臺鑒,紅蓮鏡塵、鏡寒稽首……山高水遠,他日相逢,定與宗主會飲于朱雀橋上……”
連長安松開手指,任那片薄紙徐徐飄落,在虛空中燃燒,轉(zhuǎn)瞬便唯余灰燼。
身后忽然響起了腳步聲。她正要回頭,身上驀地一暖,一襲外袍已罩上了肩。有人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呢喃,“起風(fēng)了……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