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xiāng)關(guān)何處(3)

江山蓮 作者:柳如煙


身后眾馬齊喑,頭頂流云離散。素來善謀而多疑的祭酒柳城將脖頸深深低垂下去,口唇隱隱翕動,不知在說些什么。

在連長安初見扎格爾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從沒有對這位異族王子“牧馬人”的假身份起過半點兒懷疑。他的馬騎得太好,他的肉烤得太香,他的手上滿是硬繭,那些裝扮成胡商的護衛(wèi)們,對待他的態(tài)度委實太過自然——他們直呼他的名字,拿他對連長安傻傻的傾慕打趣,甚至像教訓(xùn)家里調(diào)皮的小兒子一樣,揮著馬鞭在他身后追打——這哪里像是侍奉匈奴最古老最尊貴的血統(tǒng)唯一的傳人?

只有到了草原,真正回到草原,連長安才恍然發(fā)現(xiàn),這些不經(jīng)意的親切絕不是什么精妙演技,恰恰相反,這是草原的氣質(zhì)。扎格爾本身有某種不可思議的親和力,簡直可以抹卻人與人之間一切鴻溝——他們是真的愛他,人人都愛他,像愛自己的男人,像愛自己的孩子,這種愛與白蓮諸子們對待連懷箴的敬畏和恐懼迥然不同。

他們愛他,所以他們也愛她。

也許部族里的人們?nèi)悸犝f了塔格麗要來的消息,當(dāng)連長安騎馬踏入營地的時候,他們陸續(xù)從大大小小的氈包中鉆出,通通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和她說話,送她禮物,甚至還爭先恐后地拉她去做客。

在連長安還沒能理出頭緒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無數(shù)陌生人的熱情徹底淹沒了——而這只不過是個開始。

為了迎接最尊貴的客人,部族里舉行了阿穆達。這個胡語詞匯扎格爾談到過許多次了,連長安并不陌生。阿穆達是草原的節(jié)日,是賽會,也是狂歡。

營地中心一片碩大的空地里,胡地青年解開皮袍的帶子,袒露雄健的肩膀,圍成一圈摔跤為戲。稍遠(yuǎn)的地方,則是騎在馬背上互相追逐的小伙子們卷起的滾滾煙塵。四處都是喧囂,四處都是歡笑。連長安忍不住跳下馬背,展目遙望。一雙手臂忽然從身后打開,將她無聲無息地攬在懷里,始終遍尋不見的扎格爾竟又突然出現(xiàn)了,在她耳邊吹著氣,低聲說道:“喜歡嗎?從此這里就是你的家。”

聽到“家”這個字,連長安的肩膀難以察覺地輕輕一顫,隨即漸漸放松,任憑自己陷入他寬闊雄厚的氣息之中。她已經(jīng)越來越適應(yīng)他的懷抱,甚至越來越放縱自己的軟弱。她貪戀他的溫暖沉溺他的依靠,簡直想窩在他的雙臂之間什么都不想,就這樣昏天黑地地睡過去好了,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連長安在扎格爾的懷里緩緩閉上眼,耳中聽著草原的風(fēng)吹動與他發(fā)梢金鈴的細(xì)碎輕響……正如她不久前對柳城說的那樣,自己因情自誤,就注定此生此世再也不會是個情種……那么,真的愛嗎?不愛嗎?究竟是被他吸引了還是僅僅感動、僅僅想找個可以輕松呼吸的港灣?

也許她曾經(jīng)自以為清醒篤定,可是靠在他懷里的時候,那一切答案,似乎都化作了水中的明月,在微風(fēng)下溫柔地動搖。

“睡著了?”扎格爾的笑聲越發(fā)低沉,“那我可不客氣了啊?!?/p>

連長安瞬間睜開眼,雙頰微紅,努力想掙脫他的懷抱。

扎格爾卻不肯放手,拉著她爬上馬背,左臂牢牢鎖住她的腰,“走,帶你看看赫雅朵替咱們準(zhǔn)備的帳子?!?/p>

連長安越發(fā)覺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啐道:“你是你,我是我,誰跟你是咱們……”

扎格爾坐在她身后,見她小臉漲得通紅,一雙眼睫像蝴蝶的羽翼不住地?fù)渖龋麄€人說不出的可憐可愛。心中一動,再難抑制,他竟俯下頭咬住她的耳垂,用細(xì)不可聞的聲音回答:“是啊,你是你,我是我……至于誰是咱們,晚上就知道。”

連長安被這個呵呵笑的厚臉皮家伙鬧得沒辦法,想要冷著臉佯怒,可此情此景,又怎么能怒得起來?像所有陷入此種境地的男女一樣,他們只是顛三倒四地斗著嘴,百無聊賴地交換著毫無意義的廢話,就這樣在一起,就這樣什么都不想……溫馴的馬負(fù)著兩人,緩緩行走在枯草間——急什么呢?太陽還未落下,黑夜還未到來。何況所有人都知道,這是阿衍部的塔索和他心愛的女人,誰也不會來打擾。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為什么,連長安忽然隨口問道:“你們總在說的赫雅朵……那是誰?”

她沒有期待任何答案,她對這個問題本身其實沒有絲毫興趣,她只不過覺得,這樣曖昧的情形之下,扎格爾是越來越“不客氣”了,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總該找點話題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才是……

然后她便聽見了他的回答——簡單至極、不容錯辨,甚至不帶什么感情的回答:“赫雅朵?我還以為額侖娘告訴你了呢,她是我的閼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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