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極老極老的女人,和這草原上絕大多數(shù)窮苦的牧民一般,烈風(fēng)與狂沙早已在漫長的歲月里徹底毀掉了她的容顏。連長安此刻看到的整張面孔黝黑粗糲,漫布著溝壑以及皺紋,甚至連五官都隱沒在那些橫七豎八的線條里——那女人跪在黃土中,正在專心致志地用散落的黑色燧石,堆疊出一座座錐形的塔。
“婆婆,這是什么?”連長安看著她不斷重復(fù)手上的動作,看了許久,終于拋開馬韁,在她身邊俯下身子,問。
那老婦人極緩極緩地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隨即飛快地垂下眼簾,答道:“這是加魯特堆啊……你不知道嗎?”見她搖頭,老婦人便伸出手來指向稍遠(yuǎn)處,一座一座相鄰的黑色燧石塔點(diǎn)數(shù)過來,口中道,“這是我的丈夫——第一個丈夫……這是我的兩個兒子,大的九歲,小的三歲,他們都死在我第二個丈夫手里……然后這是我和第二個丈夫夭折在襁褓中的女兒,我最后一個孩子……這是我第二個丈夫,他死在小女兒咽氣后的又一個冬天……”
老婦人不帶任何感情地說著這番話,用干癟的嘴唇徐徐傾訴自己的一生。末了,她用手指在這整片燧石塔前一劃,啞聲重復(fù)道:“這是加魯特堆啊,為了哀悼他們……”
連長安忽然明白了,這里是死者之地,只有風(fēng)知道死者的痕跡。
一股激流從冰凍的心房內(nèi)躥出,直達(dá)四肢百骸。她忽然有了某種奇異的沖動,跪倒在地,學(xué)著那老婦的樣子,將散落在旁的黑色燧石一塊一塊壘起。從不曾對她慈愛地笑過,卻終究給了她生命的父親……早已不記得樣貌、命薄如紙的母親……她自小又羨又妒、拼命想成為卻最終無法像她那樣的妹妹……小葉、小竹、柳枝、冬梅……駙馬府中寬厚善良的掌庫娘子鄭氏……還有,被楊什長救回來的、只剩下一口氣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的葉洲……
纖纖柔荑摳入塵泥,黑土滲入了精心養(yǎng)護(hù)的指甲的縫隙,從沒有一刻如同此刻,連長安的心中滿懷哀悼——不帶任何情仇愛恨,只是一個活著的生命對那些曾經(jīng)活過,而此刻業(yè)已死去業(yè)已消失的生命的真心誠意、純粹的哀悼。他們都像是透明的幽靈,從不知名的遠(yuǎn)方而來,穿過她的生命,又往另一個不知名的遠(yuǎn)方去了。此生此世,抑或永生永世,注定再也不會相逢。
她還為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人一絲不茍地堆砌石塔,葉洲的弟弟葉曦,還有在龍城的那個夜里,被她一刀斬為兩段的無名兵卒……連長安忽然拋下石塊,她知道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完成這項(xiàng)浩大的工作,白蓮降世,帶來血與火,帶來骸骨以及淚水——命運(yùn)為什么選擇了她?把這樣沉重的砝碼交給她這樣一個幼稚、軟弱、游移不定的女子?
“在加魯特堆前,活人可以和死人交談,長生天會傾聽你的聲音——你在祈禱什么呢,孩子?”蒼老的聲音出現(xiàn)在身后,那樣平靜、仿佛一雙溫柔的羽翼將她緊緊包裹的聲音。
“神靈……如果真的有神靈的話,”連長安抿了抿唇,輕聲沉吟,“我希望他們能解答我心中的難題……”
“哦?”蒼老的聲音微微抬高,“你有什么樣的難題?”
連長安并沒有即刻回答,而是垂首苦思。她換了一個較舒適的姿勢坐在草地上,雙手抱膝,頭靠在膝蓋旁,聲音如同夢囈,“我不喜歡我自己,從小就不喜歡。我很想被稱贊,很想變成別人,很想有人愛我……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但……總是在犯錯,總是在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