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昭月華(4)

江山蓮 作者:柳如煙


老嬤嬤衣著樸素,穿著一件陳舊的磨脫了毛的皮襖,連長安本來猜想她生活并不寬裕,不過她似乎猜錯了。這老婦人的氈包顯然比一般的包要大許多,又白又亮,竟像是嶄新的。連長安掀了簾子走進去,也沒嗅到草原上牧民家常有的腥膻味道,相反,甚至還有種類似于中原寺廟里佛祖金身前燃著的檀香氣息。

老婦人當(dāng)真在氈包后牛糞摻著泥土砌成的爐灶上替她熱了一銅壺異香撲鼻的奶茶,連長安本就渴了,一口氣灌下去,銅杯底有黑色的殘渣。

“這肉桂的味道怎么樣?”枯瘦的老婦瞇著眼,笑問她。

“煮得很香?!边B長安照實回答——話一出口才覺不對,像肉桂這種外夷海島上才產(chǎn)的珍貴香料,在玉京的市場上已經(jīng)貴得令人咋舌,連她都只喝過兩三次,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貧瘠的塞外,出現(xiàn)在這樣普通的老牧民家里?

她放下杯子,滿面愕然地望向面前的老嬤嬤。還未從震驚中恢復(fù),氈包外已響起了一陣馬蹄聲,緊接著是一個年輕男子在用胡語輕聲說著什么。氈房內(nèi)的老婦人聞聲點了點頭,也用胡語回答:“亞克?!边B長安知道,這是“好”、“可以”的意思。

下一個瞬間,氈包外的男子已掀簾走了進來,一身金甲,俯身拜倒,口中滔滔不絕冒出許多胡語字詞,連長安在這滾滾浪濤中輕易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毫無疑問正在談?wù)撃若斚乃覃悺?/p>

連長安忽然驚呼失聲,叫出下跪之人的名字,“你是額侖娘的兒子厄魯!”話一出口她已反應(yīng)過來,這胡人老婦竟和自己說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漢話!額侖娘的漢話說得好,可那是因為她一直在金帳服務(wù),在部族內(nèi)身份很高。那么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嬤嬤呢?

扎格爾的好安達厄魯終于抬起頭來,雙目猶如蒼藍色的琉璃,他看也不看連長安,只換了漢話,對盤膝坐著的老嬤嬤畢恭畢敬道:“赫雅朵大閼氏,塔索說遲些來向您問安,他正在找……”厄魯向一旁斜斜瞟了瞟,道,“找一匹走丟的牡馬?!?/p>

老婦人聞聲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她轉(zhuǎn)身向連長安道:“孩子,你聽到了嗎?扎格爾那笨小子把心愛的牡馬弄丟了,他趕著去找了,可不知什么時候才想得到老婆子我呢……果然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哈哈哈……”

在那—瞬間,連長安的臉紅得遠勝過氈包外的漫天夕陽。

“你還沒有認出我嗎?也難怪,你們都以為我早就死了吧。”揮退了厄魯,赫雅朵大閼氏竟像個天真的小孩子那樣,沖著連長安直眨眼。連長安終于有些明白,扎格爾那種特別的性格究竟是怎么來的了,“我可以算作是你的親姨母啊,懷箴……沒想到你竟已出落得如此漂亮了,白便宜了扎格爾那傻小子?!?/p>

“懷箴”這兩個字,令連長安忍不住心中一悸。她忽然想起來了,很多很多年之前,大齊上上代的短命皇帝,為了籠絡(luò)北方匈奴蠻族,曾令他的長孫女下嫁和親。

據(jù)說那位生母只是宮人的庶出公主,生得極美,在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離開玉京的時候,端坐在鑲金嵌玉的鸞轎中,盡顯天家氣度,連一滴淚都沒有流。

下嫁十載,年逾花甲的老單于病故,公主上表自請回朝,卻被大齊皇帝以“嫁胡地、尊胡俗”為由斷然拒絕。于是這位金枝玉葉在匈奴內(nèi)亂中成為被爭搶的對象,二子俱喪,顛沛流離,最后竟然又成了老單于的長子——也就是自己繼子的閼氏。

再然后……幾年工夫新單于也死了,匈奴部自此四分五裂,這位公主也就再無消息。

那時候連長安還不知道這位公主的匈奴名字“赫雅朵”的意思乃是“平息的暴風(fēng)”。她只依稀記得,那位已成傳奇的女子,是后來嫁入連家的昭陽公主的長姊,她有個極耀眼的封號,喚做“昭華”。

如日之昭,如月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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