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午后,我正在后殿院中修煉手速,小疙瘩跑來道:錢妃求見。
錢妃帶了兩個(gè)丫鬟,親手提著一只尺高的方形錦盒,微微氣喘地來到我面前。我命看座,納蘭玥為她搬來一張高腳圓凳,她卻推諉不坐,柔聲道:“司劍大人都站著,豈有我獨(dú)坐的理?”
我對她缺乏好感,懶得客套,“夫人所為何來?”
她凝望我而問:“莫非司劍還恨著我?司劍想必也知,爺?shù)陌才艧o人能違。芷韻是我的陪嫁丫鬟,還望大人留她一條活路。”
我輕哼一聲,她卻遞上了那錦盒。打開后,赫然是一雙慘白的女手。
納蘭玥受驚失聲,答喜牢牢地把住了她雙肩,她這才站住了。
我面上無驚無喜,心中卻更惡錢妃。留條活路?砍了一雙手倒不如殺了干凈,一個(gè)被主子拋棄的殘廢女子下場,是很快死于孤苦潦倒的痛苦中,這還不是一死?
“還有何事?”我冷冷地問。
錢妃沒有料到我不為所動,放下盒子后,她銀牙一咬,幽幽道:“司劍大人,你可知我是真心想喚你一聲小八。自那日爺帶你回府后,我一眼就看出來了,爺待你是不同的。爺雖沒給你名分,卻獨(dú)寵于你。就算爺在忙大事,可連續(xù)兩個(gè)多月只寵幸你一人,這在以前從來沒有過?!?/p>
我平靜地聆聽。難道還要我感恩戴德?感謝他的獨(dú)寵?這就是大部分女子秉承傳統(tǒng)的悲哀,出嫁隨夫,得到夫婿的寵愛就是她們唯一的生活支撐。
“司劍大人,你武藝高強(qiáng)青春年少,我這明日黃花沒什么能與你爭,我只想說一事?!卞X妃打住不語,眾人見相紛紛離場。他們走后,錢妃忽然對我下跪。她跪在冰冷的冬日磚地上,執(zhí)著地道,“爺即將改朝換代,以爺?shù)氖侄?,那些一直頑固的?;逝刹粫浜孟聢觥N艺埱笏緞Υ笕?,來日手持‘逆龍斬’殺我錢氏滿門的時(shí)候,請大人留我幼弟一條性命,我當(dāng)安排他隱姓埋名遠(yuǎn)走他鄉(xiāng)?!?/p>
我一怔,我手中的“逆龍斬”確實(shí)可先斬后奏,上殺王公貴戚下斬貪官污吏,可錢妃為什么會認(rèn)為西日昌會下令滅她宗族?我畢竟對大杲那些權(quán)貴知之甚少,錢妃見我疑惑,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錢蕙兮早已背叛家門,為家門不恥。為了爺,我已然豁出一切,早就失了退路?!?/p>
她低低地?cái)⑹?,?dāng)年錢氏曾在西日明的默許下,給西日昌制造過不少麻煩,西日昌則引誘年少的族長千金,錢氏迫于風(fēng)化輿論,只能將女嫁于西日昌。
以西日昌的手段,不難想象當(dāng)年的錢妃癡醉到難以自拔,最終背叛家族,成為了西日昌手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夕陽的橙紅色暖光穿過濃厚的云層,穿越月照宮的殿宇,背射到錢妃身上。她隱在背陽后的嬌媚臉龐寫滿幽怨和無奈,這神情抵消了我對她的厭惡。
“還請大人垂憐……”都跪了老半日了。
小疙瘩的腳步聲匆匆響起,“大人大人,攝政王殿下召您往未央閣!”
我從錢妃身旁走過。
“大人……”錢妃微弱地喊了一聲,在我即將邁出院門前,她鼓起勇氣道,“那九花六蟲丹有一年的效用,大人若想抱子,來年莫服!”
我頓了頓身形,七妃只出二子一女,九花六蟲丹!原來是這樣!他不要自己的孩子,確切地說,他不要他看不上的女人為他生育。如此推斷,我也不過是他一時(shí)的玩物……這樣也好,我也不想為他生兒育女。
“大人……”
我終究對錢妃的乞求未置一言。她的聲音很快融失于夕陽的橙光里,而她的抉擇早已注定了她的命運(yùn)。
再次拾階而上未央閣,幾聲琴音突兀,卻是清脆之極的宮商之音。
未央閣內(nèi),霞光輝映之下,西日昌抱著一把古色古香的琵琶,笑意吟吟地目視著我走來。亭閣的黃玉桌上,暖片升起一縷輕煙,一只寬長的優(yōu)美琴盒,一壺炭爐溫著的御酒,兩盞小巧精致的酒盅。
我行禮后,他示意我坐下。
“忙了數(shù)日,今兒終于得空把琵琶拿與你?!?/p>
“多謝王爺記掛。”我接過琵琶,正欲試音,他卻打開了桌上的琴盒。
“這里還有一把,你都收了吧!”
我驚訝地望了他一眼。盒里的那把琵琶粗糙之至,仿佛一個(gè)學(xué)徒工練手的廢濫品,別說上漆,就連琴花都沒雕,對比手中光滑細(xì)膩散發(fā)著潤澤光彩的上品琵琶,簡直天壤之別。
我擱下了手中的華麗,掂起了粗制琵琶,既然西日昌拿來送我,必有它特殊之處。
西日昌笑著拿起我放下的琵琶,撥弄了幾下道:“這把名叫‘傲霜’,非常出名,是我從邱家要來的?!彼谥械那窦?,也就是邱妃的娘家。
“你手中的那把……”我恰好撥弦,破琵琶發(fā)破聲,咚!
“是我親手做的?!?/p>
我頭腦頓時(shí)一片空白,只聽他輕柔地道:“‘傲霜’也好,‘細(xì)水’也罷,說到底都是慷他人之慨,只有自己做的,才算心意。”
我頓時(shí)覺得手中的琵琶又爛又重。
“我也知曉你必不中意?!彼畔隆鞍了?,我這才看見他兩手?jǐn)?shù)指上道道劃傷,“但你試試,五音俱全,我按宮里樂師指點(diǎn)造的?!?/p>
我深吸一口氣,凝重地道:“我收下了?!本彤?dāng)他做戲,做到這份兒上,也難得了。
他粲然一笑,晚霞如血,在他身后掩映生姿。我按弦連續(xù)敲指,嗡嗡聲響越來越急越來越沉,沉寂片刻后,沙啞刺耳的曲子鏗鏘而起,卻是一曲低俗的樂坊姬肆里才聞的《四時(shí)好花朝朝見》。
西日昌啞然失笑。
音高如鬼泣音低似魔笑,偏生曲子的基調(diào)是大開的歡暢,我敢擔(dān)保西日昌生平都沒聽過這樣的曲子,因?yàn)檫B我自己都快受不住了?;鲪呵∪缙浞值赜吧淞宋覀兊牧觥?/p>
“這把琵琶不適合這曲,不過你喜歡就好?!币磺K了,西日昌斟酒,在我的酒盅里投下一丸藥,這是這一期的落霞丸解藥。
粗制的琵琶和“傲霜”并排躺在一起,“細(xì)水”和“逆龍斬”橫疊在一起,這一夜我們仿佛郎情妾意地纏綿在一起。他始終在親吻我,而我終于了解了自己的身體,它是軟弱的。
月朦朧,春夢杳,我聽見我的身體發(fā)出一聲琵琶絕音,那一刻我的身體背叛了我的心。西日昌終于成功地在我身上奏響了一曲天籟,琴弦輕顫,音波裊裊,一聲聲一圈圈,時(shí)隱時(shí)續(xù)逐漸連綿,最后跳高空落,沒于幽幽的長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