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去美國訪問,期間我見到了李京??赡苁俏腋绺绺f過我愛喝茶,他帶了一整套喝茶的家什過來。由于賓館前面禁止停私家車,帶著這么一大堆東西穿過第五大道一步步走來,可想而知他費了多大的功夫。
我們坐在紐約中央公園旁邊COSMOS賓館的一個房間里,說著最新鮮的話題,人事的興廢啦,環(huán)境的惡化啦,塑化劑啦,總之離四十年前的現(xiàn)場都非常遙遠,好像那已經(jīng)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事,不值得一提了。令我吃驚的是,對中國國內(nèi)的政治脈絡(luò),他竟然比我還清楚,黨代會的報告,總書記的講話,都是一套一套的。
除了開公司,他還在當?shù)匾凰鬃訉W(xué)院兼職當老師,主講中國書法和“東方哲學(xué)與中國哲學(xué)”——看著他的名片,我覺得真是匪夷所思,莫非中國哲學(xué)不是東方哲學(xué)?對我提出的問題,他哈哈笑了,說看了他的名片,很多人都會提這個問題?!安贿^,”他品著從臺灣帶來的白毫烏龍搖著頭,“你聽了我下面的話,可能會更吃驚:中國哲學(xué)不但不是東方哲學(xué),也不是世界哲學(xué)。在這個世界上,哲學(xué)分為兩種,那就是哲學(xué)和中國哲學(xué)?!?/p>
“說來聽聽。”
“你先看看這個‘哲’字是怎么寫的?一個折,一個口;哲學(xué)本來是講世界觀和方法論的,而中國哲學(xué)的本質(zhì)就一個,那就是把嘴巴捂住,什么都不說!”
“嗯,有點意思!”我脫口而出,仔細想想,三緘其口也好,禍從口出也好,沉默是金也好,這些所謂的大哲理,不都是讓人看透不說透嗎?
“你是靠碼字吃飯的,中國的很多字,你一定要多研究研究,能把它們吃透了,才是一個好作家?!蔽铱此勁d正濃,也不好意思打斷他,“你比如說吧,‘休’這個字,你仔細揣摩過沒有?”
我搖了搖頭。
“休一邊是人,一邊是木,那意思就是說,只有人麻木了,才萬事皆休,這和哲字是一脈相承吧?”
“這樣拆字未免有點牽強。”我說,“像《紅樓夢》里鳳姐的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也有個休字,我覺得并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p>
“對啊!”他用手指輕輕地點著桌子,“過去離婚叫休妻,現(xiàn)在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下來叫休息,酩酊大醉叫一醉方休,雙方握手言和叫休戰(zhàn)??傊葑值牡滋N就是妥協(xié),就是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難得糊涂?。 ?/p>
因為下午和美國作家還有個座談會,我只好打斷他的話頭。送他到樓下時,我說起文革期間他寫下的“打倒毛主席”那件事。
“啊,那個嘛,”他搖著頭笑著說,“我覺得挺好玩的!”
“好玩?”我苦笑道,“不過,‘玩’這個字,估計再怎么拆也拆不開四十多年的死結(jié)吧?”
“你錯了,”他忽然指著空中的一只龍風箏大叫,“中國風箏吔!”仰著頭看了半天風箏,他才又回到剛才的話題,“你看,‘玩’是由玉和元組成的。玉者,君子之屬,其為至善;元者,萬物之始,其為最初。如果天下最善最初的事情就是玩,你還有什么結(jié)解不開呢?”
二十
為了敬川的事我曾經(jīng)去找過陳琳的老公周健。敬川有很多說不清楚的事情,他能夠說清楚。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站出來作證——如果那樣的話,可能敬川的事情就不是后來的結(jié)果了。
可是,能夠做到的事情,他一次都沒有做。辦案人員問到他,他就一句話,不知道,確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