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shù)谋硎悄膬簛淼难剑菚何艺f。奶奶就說,你爺爺不在院里呢么,你問他去。我爺爺不說呀,奶奶,你知道我爺爺在戰(zhàn)場上殺敵的事兒嗎。奶奶就笑,嘿,殺敵,嘿,奶奶說,你爺爺吃完干糧,爬戰(zhàn)壕邊上刷牙,一顆炮彈呼嗵就飛戰(zhàn)壕里了。那后來呢,我就問。奶奶就比劃著說,那炮彈呼嗵就。我們聽見院里瓦盆碎了,奶奶就不說了,我走出來,看見爺爺在捏著一朵雄花給南瓜花授粉,院中間碎了個花盆
“哪兒啊,”二嬸說,“什么借給他小姨子了。老三他們單位分那房實際是租出去了,每月光租金就這個數(shù)。大哥,你得管管這個事。”
“是不是啊?!蹦赣H說。
“他們的事,我不管。老人糊涂?!崩锨卣f,“該吱聲的時候,從來都不吱聲,不懂得維護老大的地位。就連這么點事都。無能,沒本事?,F(xiàn)在讓我管,我能管得了么?”
等他們走了,母親才說:“那會兒媽沒了,不是誰也不提過來跟爸???咱就過來了。好,老三就搬進那三居室去了。原先的平房,老四說公司用,你也不說話,他就占上當倉庫了。呀?!?/p>
于是老秦沙沙地掃瓜子皮。“無能!”他一邊掃地一邊說,“從來不知道維護老大地位。小子,你得爭氣!那年考上,你不知道,那可真提氣。老子全指這個活呢。你以為呢?!?/p>
“行行行,又來了。”母親說。啊行行行,秦放說。
那時候在公司,大伙常一起加班,晚了就睡辦公室。劉瑤常來搗蛋,這時衛(wèi)曙光就開始反常。沒幾個月陳里揚來了,一年后胡巖也來了。他們做的是建筑級的中央空調(diào),確切說是項目設(shè)計、總包和運維。公司背后有一家更有實力的機構(gòu)。依仗著祖國的繁榮昌盛和哥兒幾個的努力,公司肆無忌憚地膨脹起來。
那年六月正在外地出差的衛(wèi)曙光來電話說,不跑就沒機會了。秦放將信將疑。算上他幾年攢的錢,還差一點。思慮再三,秦放對左飚說,想從公司借十二萬。左飚說你怎么不早吱聲,立刻簽了字。秦放就把股票全解了。之后沒幾天國有股減持開始,秦放才覺得后怕。他把債還清,特意在下午三點多去領(lǐng)畢業(yè)證學(xué)位證。他沒想到還是看見熟人了,老房端著大茶缸跟方大壇子聊著,往實驗室走,他們都沒看見他。出了系館還是很熱,他看見有穿黑藍相間學(xué)位袍的在照相。幫她照相的會是誰呢。有面包的香氣。面包車上擺著熱乎乎的黃油面包,鐵架在驕陽下閃著光。他買了兩個。最頂上金黃的是最好吃的。樹影下的路是黑色的,經(jīng)過那個食堂,經(jīng)過那座石橋,那些路朝四面蔓延好像流水一樣,走過那片樹林,再往前就是那幾棟上了年頭的紅磚宿舍樓了,他能記得那些路。整七年了,他想,你騎車走過這些路,走了很多次,你知道這是片古老的園子,你還很年輕,外面還有很多條路等著你,這就夠了,你知道年輕就是活在選擇之中。年輕就是可以活在未來啊,他想。他靠著橋欄往下看,水流過來,迎著太陽發(fā)出閃光。可水是不會發(fā)光的,只是現(xiàn)在它這么流過來,就能發(fā)出光了,還有點晃眼呢。一年在這七年里頭算是很短的一段,可這一年里,他不再是老費屁股后頭的學(xué)徒,不是書呆子、孤僻。早上他還在公司忙著,待會兒還得回去,有人喊他“秦總”、“經(jīng)理”、甚至“老秦”。還有機會接觸女人。弟兄幾個偶爾出去放松放松,唱唱歌推推背,不過他一直不要特服。倒不是陶醉于高尚的人格幻想,他怕得性病。我就看他,老秦說,遲早得來這么一次!看吧,去年年中,小叔就來了一次,梅毒,離了,現(xiàn)在還在治。說這事的時候,老秦和母親都沒回避他,因為他成年了。他已習(xí)慣了這種成年人的感覺。在過于直截了當?shù)默F(xiàn)實面前,美越發(fā)暴露其虛無的本質(zhì),像個弱不禁風(fēng)的影子。現(xiàn)在面包吃完了,他把空塑料袋團起來塞進兜里,沿著橋欄慢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