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國慶節(jié)這天,為了慶祝新館奠基,海洋館進(jìn)行了一次盛大的演出。來了很多觀眾,新東家的高層、政府官員、當(dāng)?shù)孛襟w也都來了。這是舊海洋館的一次告別演出,也恐怕是樂圖的最后一次演出。樂圖作為海洋館的首席表演師,他和海豚們的默契配合贏得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在表演結(jié)束后,表演臺的大屏幕放出了我制作的紀(jì)錄片,片頭是樂圖在日本太地町偷拍的海豚被屠殺的鏡頭。觀眾一下子嘩然。這時,樂圖的聲音在海洋館響起:“海豚的微笑是人類對它最大的誤解……”
然后,我和我的隊(duì)友將錄制好的DVD光盤發(fā)放給每一個觀眾。場內(nèi)頓時亂了起來。這是我和樂圖一早謀劃好的。
阿明帶我去潛水已經(jīng)是第四天早上。臺風(fēng)過去后,雨還持續(xù)地下。直到這天天才放晴。我們和另外兩名陪護(hù)人員一大早乘著游艇出發(fā),來到阿明見到兩具骨架的水域。臺風(fēng)似乎將整個世界沖洗了一番,陽光格外絢爛。舉目四眺,皆是驚心的藍(lán)色。天空萬里無云,一片瓦藍(lán)澄澈。海水波平如鏡,不起一絲波瀾。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使藍(lán)色更加目眩。
第一次潛水下去時,我們并沒有看到什么骨架,一丁點(diǎn)兒骨頭都沒看到。我失望到極點(diǎn),擔(dān)心是不是海底的洋流將它們沖走了。
“不會不在了吧?”
“你別急,一定是我弄錯地方了。我再仔細(xì)想想?!卑⒚饕卜浅0脨溃荒樓敢獾匕矒嵛业那榫w。他知道我等了這么多天,不能再等。
阿明拿著各種儀器測了又測,然后把游艇往東南方向開進(jìn)一百米?!皯?yīng)該就是這里了。這回不會錯。我好像都聞到骨頭的味道了?!卑⒚鞯挠哪屛倚α似饋?。“莎莎,你終于笑了。好久沒看到你笑。這次我先下去,等我的指令?!?/p>
阿明一個撲通躍進(jìn)海里,很快他便消失了。三十分鐘后,海底下傳來阿明的消息,他讓我下去。
陪護(hù)人員把全副武裝的我放入海中,然后我便沿著纜索慢慢沉潛下去。越往下越漆黑,照明燈顯得微乎其微。這是一個黑暗無邊的世界。但很快我便聽到了一種仿佛召喚的聲音。
快接近海底時,我看到一塊被燈光照亮的圓形水域。那是阿明開的強(qiáng)照明燈。阿明見到我后,用手指給我看。炫目的亮光讓我一時什么也看不清,我慢慢地再放下纜索,終于在那片亮光之中白皙的沙床上,我見到了阿明向我們描述的兩具骨架。兩具骨架就那么安靜地躺著,就躺在那里。
我的心一陣劇烈地顫抖。
是他們,真的就是他們。世間有什么重逢是以如此面目相對,讓人欲哭無淚痛徹心扉的呢?
時光又把我推回到五年前的那個夜晚。
鬧演結(jié)束后,當(dāng)天下午我和樂圖便收到了驅(qū)逐令。館長對我們大發(fā)雷霆,并且事情很快傳到了我的臺里。晚上我便受到了停職察看的處分。這我們早就料想到了。即使這樣做最終徒勞,海洋館依然不能保留下來,老弱病殘的海獸們也不能保下來,但我們還是邁出了第一步。晚上,樂圖卻顯得心事重重,不茍言笑。半夜,樂圖被噩夢驚醒,嚇得滿頭大汗。我問他怎么了,他什么也沒說。當(dāng)我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旁沒了他的身影。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只披了件很薄的單衣便出去找他,初秋的涼意直往我肌膚里鉆。不知怎的,我忽然有種惶恐不安的感覺。
我在海洋館的飼養(yǎng)池里找到了他??吹轿页霈F(xiàn),他招呼沒打,只看了我一眼。他一聲不響地將所有的閘門都打開,然后依次去拍醒沉睡的海獸們,把它們趕往閘門。
“你要干什么?”
在閘門邊,我拉住他,大聲地問他。
他抓住我的手,緩緩地說道:
“我要帶它們走。它們不屬于這里?!?/p>
“那……那你呢?”
“我要和它們在一起?!彼劬δ灸镜乜粗谒砼杂无D(zhuǎn)的海豚。
我忽然醒過神來,劇烈地?fù)u頭:“不要……不要……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好不好?”我歇斯底里地叫嚷,淚水已爬滿我的臉。他只看著我,握我的手正慢慢松開。
“那我怎么辦?我怎么辦?……我愛你,樂圖?!蔽野涯樎裨谖覀兊碾p手之間,嗚嗚地痛哭。
“謝莎,對不起,請好好照顧自己。你永遠(yuǎn)是我的美人魚。”他抽出他的手,然后抱住我的頭,在我額上深深地印了一吻。
我知道我怎么挽留都沒有用。我爬起來跪坐在池邊上,看著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看著愛麗絲,看著他身后的一群海豚們,攜著水流鉆出閘門,然后漸漸消失在深夜的茫茫大海。
我探下身子,將雙手緩緩靠近樂圖。我的淚不知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爬了一臉。五年了,樂圖,我依然認(rèn)得你的容顏。
“謝莎,你要干什么?”我似乎能聽到氧氣罩里阿明驚慌的叫喊聲。他奮力地拉住我,把我往上拖。就在之前,我悄悄摘掉了纜索,摘掉了氧氣罩。
“樂圖,把我也帶走,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