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最先把易卜生介紹給中國人民的是魯迅。早在一九〇七年,即易卜生逝世的第二年,魯迅就對易卜生作了高度的評價,把他介紹到中國來:“伊孛生(即易卜生)之所描寫,則以更革為生命,多力善斗,即忤萬眾不懾之強者也?!濒斞府敃r特別看重易卜生的《社會之敵》(即《人民公敵》),推崇劇中主人公斯多克芒醫(yī)生“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的斗爭精神,以此熱切地呼喚中國精神界之戰(zhàn)士。但應(yīng)者寥寥,正是“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一九一四年春柳社第一次在上海演出《玩偶之家》,為配合這次演出,陸鏡若專門寫了《伊蒲生之劇》一文(刊《俳優(yōu)雜志》創(chuàng)刊號),介紹這位世界著名的戲劇家。文中稱易卜生為“莎翁之勁敵”,“劇界革命之健將”。但這次演出卻不成功,觀眾反應(yīng)冷淡。
“當時《空谷蘭》之類最是賣錢,……至于《復(fù)活》、《娜拉》一類的作品格外不行?!濒斞傅慕榻B是在辛亥革命之前,那時的中國“風雨如磐”,新思想的火光還只在遠處閃耀,黑暗的封建勢力還很強大,個別先知先覺者的強烈呼喚,也很難沖破這萬馬齊喑的局面,因而享有世界聲譽的易卜生在中國亦難遇知音。春柳社的演出是在辛亥革命之后,當時的中國已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壓在中國人民頭上兩千多年的封建王朝被推翻了,但辛亥革命只是趕走了一個皇帝,對于根深蒂固的封建社會未作根本的動搖。由于缺乏一個強大的思想啟蒙運動,作為個體的人始終沒有從封建桎梏下解放出來。對于力主抗爭,鞭撻庸愚,批判社會的政治、法律、宗教、道德的易卜生戲劇,一般的觀眾是難以理解的。特別是隨著辛亥革命的失敗,代替清王朝而起的是各地封建軍閥的統(tǒng)治,其時政治思潮急轉(zhuǎn)直下,一部分革命派文人消極悲觀,失去了革命的激情,文學(xué)藝術(shù)界出現(xiàn)了一股頹廢沒落的文藝思潮,社會藝術(shù)趣味亦隨之陡變。一度上演過的《熱淚》(即薩爾都的《女優(yōu)杜斯卡》)、《黃金赤血》(任天知作)、《運動力》(歐陽予倩作)之類的慷慨激昂、熱情洋溢的政治劇,很快為纏綿悱惻甚至庸俗無聊的家庭戲所取代。
《惡家庭》、《雄媳婦》、《怕老婆》、《妻妾爭風》等大行其時,時人責新劇家“除家庭外無劇本,除奸殺淫盜外無事實,除愛情滑稽外無言論”。那時候,雖然也出現(xiàn)過一些嚴肅的家庭戲,如陸鏡若編的《愛晚亭》、馬絳士譯編的《不如歸》等少數(shù)劇本,接觸到愛情對暴力和金錢的反抗這樣一個嚴肅的主題,但這類戲也都被泛濫成災(zāi)的庸俗家庭戲所淹沒,更何況外來的帶著全新的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shù)形式的易卜生戲劇。春柳社第一次上演《玩偶之家》,不僅由于思想解放的大膽嚇退了不少遺老遺少和“時髦”的仕女,還由于它的新的藝術(shù)形式難以適應(yīng)看慣了追求噱頭的流俗戲劇的一般觀眾的藝術(shù)口味。從演出者來說,當時的戲劇工作者還沒有真正把握《玩偶之家》的精髓,也還沒有自覺意識到娜拉對于中國社會變革的重大意義,只是憑借著“想演正式的悲劇,正式的喜劇”的熱情來介紹“戲劇家”的易卜生,自然不可能引起全社會的震動。
一九一五年《新青年》創(chuàng)刊,揭開了中國現(xiàn)代思想啟蒙運動的序幕。啟蒙思想家借助資產(chǎn)階級民主派的理論綱領(lǐng)——自由、民主、平等、博愛,敲開了古老中國的大門。當時一般的啟蒙思想家把精力集中在喚醒沉睡麻木的國民這一點上,把“人”的解放作為當時整個政治斗爭的核心。他們高舉科學(xué)與民主的旗幟,大力鼓吹人道主義與個性解放,強調(diào)人的價值,人的尊嚴,人對社會的獨立自主性,用以對抗幾千年來古老的封建思想意識,猛烈轟擊舊禮教、舊傳統(tǒng)、舊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