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怔：“……誰家的？”

我說：“紅軍?！?/p>

他不以為然地笑一笑：“哦，你是說…你們？”

我說：“號房子，首先要看老百姓有沒有多余的房子。像眼下，一個一千多戶人家的小城，一下子涌進來八千人的隊伍，都想住房子，都在搶。這一來，老百姓可就遭了殃，你沒聽全城大人哭娃娃叫的？”

他眨著眼睛，問：“那依你說，像眼下這情況，咋辦？”

我說：“你剛才不是問，有沒有背著炕打仗的隊伍，我說有。你大概要問，炕在哪里，炕怎么能背。現(xiàn)在讓我來告訴你……”說著，我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的路面，“這就是我們隨身背著的炕。”

他先怔了一下，繼而又笑了一下，說：“當(dāng)兵的，有誰沒有在露天地里睡過？在深山野洼里打仗，你哪里找房子去??？可眼下咱們進城了，守著房子，卻要睡街道，這種事我們還沒有經(jīng)過?！?/p>

我指著那些被攆到街道上正在哭哭啼啼的大人小孩問：“那些老百姓咋辦？”

他連想都不想就說：“誰管得了那么多？當(dāng)兵的又不是菩薩?！保ㄔ谶@里，回族營長馬步旗用了一句漢人的比喻。）

“那就要當(dāng)土匪了？”

“你沒聽過一句老話，兵匪一家嘛！”

馬步旗隨口而出的這句話，說得那樣自然，那樣輕松，那樣不假思索。面對這樣一個上司，你連憤怒都沒有，有的只是悲哀和絕望。

我苦笑了一下，看著他說：“怪不得，你們路過的地方狗噤聲，人禁火，避兵如避匪，如避賊，如避狼，如避虎……”

我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高。面對這么一大群我的上司我的“戰(zhàn)友”（我不知此地用“戰(zhàn)友”稱呼馬家軍的官兵是否合適，因為日后我們要并肩抗日，除此，我還找不到更準(zhǔn)確的稱呼用語），徹底的絕望使我也幾近瘋狂。和他們沒有什么道理可講，我的吶喊僅僅是為了宣泄。

馬步旗被我激動的神情和喊聲弄懵了，牽著馬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沒說，仍然一臉迷惘。從軍入伍以來，他第一次因為最“天經(jīng)地義”的舉動遭到了非難，他對此深感不解。

我繼續(xù)說著：“你們拉夫派差、征糧派款，老百姓辛辛苦苦養(yǎng)活著你們，是你們的衣食父母。你們這樣做，對得起自己的衣食父母嗎？”

馬步旗眨著眼睛，像尋思著什么似的，憋了半天，才囁嚅著說：“……照你這么說，倒是顛倒過來了……”

只要他尋思我的話，我就有辦法。我立即問他：“什么顛倒了？你指的什么？說明白點兒?！?/p>

馬步旗說：“養(yǎng)兵供將，保境安民，依你的說法，倒是我們要感念那些老百姓了？”

愚不可及，我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不等我說話，站在我周圍的戰(zhàn)友們（此時指的是那些真正的“原紅軍”戰(zhàn)友）你一聲他一句喊了起來：“你們保的誰的境？還不是馬步芳的家天下！”

“再不要唱‘安民’的高調(diào)子了，西北的老百姓被你們害得還不夠苦嗎？”

“你們糟踐老百姓，還讓老百姓磕頭作揖感謝你們嗎？”

……

正在這時候，一連連長馬猴兒（當(dāng)了多年排長的馬猴兒在從花石峽出發(fā)前，終于提成了連長）從西街上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見營長馬步旗被我們團團圍住，聽我們?nèi)呵榧ぐ旱睾爸庵ぷ哟蠛傲艘痪洌骸岸急潞傲?！出麻煩了！?/p>

這一聲還真震住了我們。我們以為出了什么大事，頓時安靜下來。馬步旗也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馬猴兒。

“啥事？”他問。

馬猴兒一邊用袖子擦著頭上的汗，一邊對馬步旗說：“你讓我?guī)е鴰讉€弟兄去號房子，我們在西街東段占了五六十間，左等右等不見你們過來，房子都讓一營和三營搶走了?，F(xiàn)在在咱們手里的，只剩下了六七間了……好不容易進了城，你們還磨蹭啥呢？”話語中明顯帶著怨氣。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們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