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朝夕之間 第二部分(12)

朝夕之間 作者:王躍文


當(dāng)時自己怎么竟冒出了用雙手跟同志們握手的念頭了呢?長期以來,下級都是用雙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緊。而他不管手空與不空,都只伸出一只手來。有時同這位同志握著手,卻掉頭招呼別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沒聽人說他有架子。今天怎么啦?見別人伸出雙手,怎么竟有點那個感覺了呢?那種感覺應(yīng)怎么名狀,他一時想不起來,叫做受寵若驚嘛,又還沒到那種程度。當(dāng)時只覺得自己不伸出雙手有些過意不去。哼!虎死還英雄在哩,自己一下子就這樣了?這會兒,他坐在冰涼的石頭上,為自己當(dāng)時不應(yīng)有的謙恭感覺深感羞愧。難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只不過是自己內(nèi)心的一閃念,別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

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熱情勁兒,心里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干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們今天表現(xiàn)得太熱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種下級對上級的熱情,而是老朋友見面似的那種熱情。熱情的程度深了,檔次卻低了。不同級別、不同身份的人之間,熱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熱情分寸,又區(qū)分出不同的熱情檔次。這一點,他很清楚,也很敏感。這么說,那些人在心里已開始用一種水平視角看他了。自己的位置這么快就降了一格,那么以后呢?有人干脆稱我老書記了,那是有意區(qū)別于新書記吧。這些人,何必還那么熱情呢?哦,對了對了,我今天倒幫了他們的忙,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充好人的機會,讓他們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義。你看,我可不是那種勢利小人,人家陶書記退了,我照樣尊重別人。陶凡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們這種廉價的熱情!

剛才辦公室樓梯口不到兩分鐘的應(yīng)酬,這會兒令陶凡滿腦子翻江倒海。不覺背上麻酥酥地發(fā)冷,打了一個寒顫。座下的石頭涼生生地像有刺兒,連忙站了起來。因剛才坐姿不對,雙腳發(fā)木,又起身太快,頓時頭暈眼黑,差點倒下。趕緊扶著石墻,好一會兒,才鎮(zhèn)住了自己。這才發(fā)現(xiàn)左手被荊刺扎得鮮血淋漓。

秋日的天空,深得虛無。滿山桃葉凋零,很是肅殺。陶凡頓生悲秋情懷。馬上又自責(zé)起來。唉唉,時序更替,草木枯榮,自然而已,與人何干?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氣質(zhì)在作怪!

王嫂買菜回來,見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嚇得什么似的。忙將菜籃丟在地上,先跑去開了門,連問:“陶書記等好久了嗎?”又責(zé)怪自己回來遲了。陶凡說:“沒事沒事,剛到家?!边M了屋,王嫂才看見陶凡的手包了手絹,問:“怎么了?”陶凡只說:“沒事沒事?!鳖^也不回,進了臥室。王嫂是很懂規(guī)矩的,主人在家時,她從不進臥室去,只有陶凡夫婦上班去了,她才進去收拾。這會兒她見陶凡有點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問了。

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頭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鐘,已是十點半了,這才知道自己獨自在門外呆了兩個多小時。

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躺下了,覺得奇怪:“怎么不舒服嗎?老陶?”

陶凡說:“沒事沒事,有點兒困?!?/p>

他不想告訴夫人自己在屋外冰涼的石頭上坐了兩個多小時。說了,夫人也只會怪他死腦筋,怎么不知道給她打個電話?他那微妙而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沒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這里,一股不可名狀的孤獨感浸滿全身。

陶凡漸漸地覺得頭很重,很困,卻又睡不著。到了中飯時分,夫人叫他吃飯,他不想起來。夫人說還是吃點東西再睡吧,便來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額頭,嚇了一跳:“怎么這么燙?你不是發(fā)燒吧?!庇众s緊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袄咸漳阋欢ㄊ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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