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這段時期，梅瑞常來電話，由此曉得，梅瑞娘終于離了婚，到香港與小開結(jié)婚。有次梅瑞告訴康總說，我姆媽走了，不可能再回上海了，即使回來，基本住酒店。我哭了幾場。我姆媽講，獨身老女人，一條老弄堂走進走出，走夠了，如果梅瑞想換環(huán)境，做娘的完全同意，脫手新閘路的房子，買進延安中路某弄底層，煤衛(wèi)獨用，隔壁鄰里少，比較清靜。姆媽可以貼一部分積蓄，買到梅瑞平穩(wěn)人生。我當時回答，以后姆媽回上海，也可以住。我姆媽笑笑，翻箱倒柜，大忙特忙一天，清理出一大堆廢品。有次我踏進房間，滿地的大包小包的舊衣裳，舊皮鞋。我姆媽講，房間里，樣樣是垃圾，全部進垃圾箱。我拉出一包衣裳。姆媽講，摜出去。幾大包疊齊的被單，被面子。姆媽講，現(xiàn)在只用被套，不需要了。另外一堆舊衣裳，絨線衫，開司米三翻領，姆媽講，摜進垃圾桶。襯衫，百裥裙，朱紅縐江青裙，湖縐荷葉滾邊裙。姆媽說，全部摜光。當年恢復跳舞，姆媽自做跳舞裙，喬奇紗，黑絲絨，手縫亮片，嵌金銀絲。姆媽講，實在是土呀，看到就觸氣。箱子里有五十年代列寧裝，弄堂加工組時期的背帶褲，工作帽，袖套，疊得整齊。我姆媽講，不許解開，倒霉，要死了，看到這堆垃圾，只有恨，姆媽的好青春，統(tǒng)統(tǒng)浪費光了。后來，我只要一翻。姆媽就講，統(tǒng)統(tǒng)摜出去，摜光，送居委會，捐鄉(xiāng)下窮地方也好。幾雙跳舞皮鞋，當時請皮匠師傅縫了搭攀，跳舞轉(zhuǎn)起來，不會滑脫。我姆媽踢一記說，有啥用，斷命的社會，想當年，我跟癟三完全一樣。樟木箱里，有一堆舊衣裳，底下一層，五件旗袍，我姆媽平靜一點。我講，旗袍我喜歡。姆媽講，要來做啥。我講，做紀念。姆媽不響。另外，是以前老介福，富麗綢布店買的各種衣料。我姆媽不響。我講，過去的布店，多少熱鬧，店里全部是人，店堂上空有幾道鐵絲，開票，鈔票夾上去，唦的一記，滑過鐵絲，滑到賬臺上，敲了圖章，唦一記，回來了。高凳子上的老伯伯，從早喊到夜，顧客同志，當心賊骨頭，皮夾子拿好，當心三只手。我姆媽講，好了，少講講。這點料作，梅瑞如果做旗袍，倒可以用。我不響。我姆媽講，解放前，西式料子做旗袍，比較登樣?，F(xiàn)在社會的樣子，跟解放前也差不多了，也許會行俏的。反正這只房間里，姆媽是一樣不想再看見?？梢越Y(jié)束了。當時我講，姆媽到香港去，總要回來的。我姆媽講，一般是不回來了。房子，票子，身外之物，姆媽只要感情，梅瑞如果離了婚，告訴一聲。我哭出聲音來。我姆媽講，人生就是要感情，要一個好男人。我揩眼淚。我姆媽講，到了香港，我如果尋到一個香港女婿，梅瑞就可以開心生活了。我講，姆媽，我不考慮再結(jié)婚了，我已經(jīng)徹底結(jié)傷了，我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