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黑夜守望(1)

燕子紅 作者:劉醒龍


1

只有吃飽了脹死的人——

父親用力說完這幾個字,便開始進入彌留狀態(tài)。

陳東風喚了幾聲,見沒有反應,心里就緊張起來。母親生下他后,不等他過完三歲生日便突然死去。母親死時,陳東風什么也不明白,見父親抱著濕淋淋的母親號啕大哭,他習慣地叫了聲:我要吃奶!往后的很多年里,這一帶的人都在傳說這個故事。盡管多數(shù)人對這三歲男孩的名字說法不一,故事中真實的人始終是陳東風。三歲的陳東風叫過餓以后,光著腳走到母親身邊,撩開她的衣襟,抓起一只乳房就吮吸起來。他趴在母親胸脯上時,父親的哭聲忽然停止了。陳東風叼著奶頭扭過臉來看了一下父親,他發(fā)現(xiàn)父親淚汪汪的瞳孔里也有一只又肥又白的乳房。陳東風吸空了一只奶正要站起來,父親哽咽著說,再吸一只,以后就沒有吸的了。母親的奶水是突擊坡的女人中最多的。三歲的陳東風食量已經(jīng)很大了,也只能吸空一只乳房就叫吃飽了。母親奶水的充足主要得益于父親。父親是突擊坡男人中最會干活的,無論什么季節(jié),除了干完生產(chǎn)隊里的農(nóng)活,總能抽空到小河里抓幾條小魚或者上山捕一兩只小動物,拿回家讓母親弄熟了吃。陳東風捧起另一只乳房后,慢慢感到那奶水的滋味與先前不大一樣,先是嘴里冰涼冰涼,然后又出現(xiàn)一種濃烈的腥味,他有些生氣地咬了一下嘴里的奶頭。見母親沒動靜,他便逐漸加大力氣,直到由于用勁太大身子發(fā)生抽搐,母親依然靜靜地一動也不動。父親上來將他拉開,他心里還大惑不解。后來,外婆家的人到了。父親又開始放聲大哭。在一片哭聲中,陳東風不斷地聽到死,以及與死有關的話題——包括水塘。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出來,母親是早起出門到水塘邊洗衣服時失足掉進水里的。當時她正將洗凈的衣服裝進竹籃,連棒槌都放進竹籃里了,在她挺直身子時,忽然輕輕歪了一下,人便落入水中。母親死后手中還死死地攥著一把鑰匙。父親說,當時他正在屋后的菜地邊砌石岸,想增加一畦地,才沒有聽見動靜,如果不是在屋后,無論在哪兒他都能聽見母親最后的呼叫。外婆將陳東風摟在懷里,唉聲嘆氣地解釋,認為這一定是蹲久了,猛地往起站時,血氣跟不上去,腦子空了,惹得頭發(fā)昏,腳發(fā)麻,自己管不了自己的身子便倒了下去。父親將母親頭天夜上做剩下的針線活拿給外婆看:有父親那補了半截的褲子,有陳東風那只差幾十針就要完工的小衣服。外婆看著那些沒做完的活兒,心疑地問家里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然,她的女兒絕不會將這點活兒留到第二天。父親臉色有些紅,支吾地說是他不好,硬要拖她上床睡覺。他不該讓她太受累了。外婆聽后不再說話,默默地聽著父親對她說喪事準備如何辦。陳東風并不記得自己曾在母親出殯時,不時地彎下腰去撿路上那沒有炸響的鞭炮!他的堂兄陳西風,高中畢業(yè)回家種田時,曾寫過一篇散文發(fā)在省報上,后來還獲了獎。文章寫的就是他的事。當時,陳東風正在上小學一年級,老師在班上念了這篇散文,同學都明白寫的是他,他因此一直不喜歡陳西風。陳東風只記得棺材合蓋時,父親趴在棺材上哭,從此再也見不著母親了,自己該怎么辦。母親下葬時,墳丘堆得很小,三朝那天,父親領著陳東風去上墳,他看見母親的墳一下子長高長大了好幾倍,新鮮的黃土堆得如同一座小山。父親在墳前燒紙錢,陳東風無事可做,竟躺在墳堆旁邊的草叢中睡著了。在夢中他又看見母親兩只又肥又白的乳房。母親躺在一處荒野上,奶汁流成一條汩汩的小河。父親后來告訴他,他當時在草叢中翻來滾去,嘴里不停地叫喊,我不吃飯我要吃奶!陳東風第一次趴在母親墳上大哭則是十幾年以后的事。那一年他十七歲,那一天,一個名叫方月的突擊坡姑娘出嫁到城里。方月的丈夫就是陳西風,兩人年齡相差正好也是十七歲。那一天早上,陳東風看見縣閥門廠的一輛東風貨車轟隆隆地駛到方月家門前,車上下來的一群人,口口聲聲地說,他們是來接廠長夫人的。方月的家人都是眉開眼笑的,一個個忙不迭地招呼人將嫁妝往車上抬。陳東風以為方月一定不高興去給死了老婆的陳西風做填房,因為這一切都是她父母強行包辦的。陳東風推說肚子疼沒有去上學,非要看到方月的愁眉苦臉才放心。正午時,陳西風坐著一輛桑塔納轎車回來,后面還跟著一輛一模一樣的桑塔納轎車。陳東風好不容易等到方月被伴娘挽著走出來,誰知方月竟沒有絲毫不高興,臉上反倒漾滿幸福的如愿以償?shù)男σ?。方月一笑,陳東風便呆了。眼睜睜看著兩輛紅色的桑塔納轎車在旋風中飄然遠去,他一個人跑到母親的墳上哭得死去活來。陳西風和方月家是同時辦的酒宴,父親去了陳西風家,將方月家留給陳東風。他本不想去,但不知怎么還是去了,并喝了不少酒,沒等出方月家大門,人就醉成了一攤爛泥。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方月的閨房里,他一伸手就摸到一根長長的頭發(fā)。方家人進來看時,他又裝作睡著了。天黑以后,父親來接他。他閉著眼睛聽見父親請方月的母親幫忙留個心,有合適的姑娘就給介紹介紹,東風也到談婚嫁的年齡了。方月的母親則開玩笑說,自己若再有個女兒,一定會許給東風。陳東風睡在方月的床上不肯睜眼,父親弄不醒他便想將他背回去。好不容易將他弄到背上,又不得不放了下來。父親嘆口氣說自己背不動兒子了。父親的衰老應該是從這一刻開始的,或者說,陳東風是在這一刻里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陳東風獨自在方月的床上睡了半夜后,渾身上下開始燥熱起來,他想到陳西風的新房里這時候客人一定走光了,陳西風一定開始對方月動手動腳了,方月真的那么樂意像小貓小狗一樣偎在這個大她許多的男人懷里嗎?陳東風找不到答案,他再也睡不下去。翻身下床,開門就往回走。進屋后,卻沒有見到父親,他懶得去找,倒了杯水喝下去定定心氣,忽然聽見屋后的山坡上有動靜。陳東風出門繞到屋后,一見那身影就知道是父親。父親手中的鋤頭舉得很高,落下時卻不怎么有力,鋤頭與沙石相碰撞時產(chǎn)生的火花也很微弱。父親這時剛剛五十歲出頭,正是好干活的年齡。然而,陳東風又一次感到父親已經(jīng)衰老了。他走攏去問父親,這晚了挖這山地干什么。父親說他想多種一些茯苓。陳東風覺得家里的日子已經(jīng)不錯了,勸父親不要太勞累。父親扶著鋤頭歇了一會兒,朝著月亮憧憬地說,他要在陳東風滿二十歲時,為他蓋一所新房子,然后就再用一年的時間為他找個好妻子。父親特地補充一句說,一定要找一個同方月一樣好的姑娘。陳東風知道父親已看破自己的心事,紅著臉往回走。睡在自己床上時,陳東風想起了方月床上那根長長的頭發(fā)。父親回來時他還沒睡著。天一亮他就去敲方月家的門,他謊稱自己的鑰匙可能掉在方月的床上,進屋去裝模作樣地找了一番。方家的人一直在旁邊站著。陳東風分明看見那幾根長發(fā)仍在枕邊,卻沒有勇氣捏到手里。后來他不得不又一次說謊,說自己需要一個手電筒或者火柴,看看鑰匙是不是掉到床底下了。方家人轉(zhuǎn)身拿來一盒火柴,陳東風趁空將兩根長發(fā)捏到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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