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黑夜守望(4)

燕子紅 作者:劉醒龍


陳東風回到家里,一試那辣椒醬,果然味重,三下兩下就將一碗面送進肚子里。不吃快不行,那辣味叫人受不了。讓陳東風簡直無暇聯(lián)想到方月或別的什么。

陳東風將蜂乳拿到父親房里,對著父親的耳朵說,這是方嬸送給你的蜂乳,你想嘗嘗嗎?他看見父親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又問了一句,你想喝點嗎?父親沒有作聲。陳東風用湯匙裝了一點兒蜂乳,送到父親嘴邊。然而,父親雙唇緊閉,任憑蜂乳在臉上緩緩流過。

蜂乳流淌得很慢。陳東風用舌頭在湯匙上舔了舔,一股清甜立即溶進全身。他忽然想到,方月結(jié)婚三年了,怎么還沒有生孩子呢?

3

剃頭匠來之前,陳東風在父親的床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油燈里的油快燒干了,在窗外的風聲暫時停歇的瞬間,發(fā)出一種咝咝的聲音,極像是父親在輕輕地嘆息。陳東風很愿意這是父親的聲音,他已有十個小時沒有分辨出從父親的生命中發(fā)出的聲音或動靜了。高空風繼續(xù)猛烈地刮著,一陣一陣的,能清楚地聽見它是從荒涼的山岡上向突擊坡?lián)溥^來的,像千軍萬馬沖過來一樣的腳步聲。開始時很急促很尖銳,但很快就有一個停頓,這是因為它們從山岡上猛刮過來時,順坡而下沖得太快,一下子栽到山下的河床中,不得不翻過身打個回旋,讓風頭重新昂起來。隨后的聲音就比較平緩,幾百畝的田野上,莊稼長得正旺,綠油油柔軟地鋪在風的身子下面,頗像男女交合那樣,激蕩酣暢又充滿柔情蜜意。幾年前,一到刮風的季節(jié),父親便熄了燈,和衣偎在床頭,整夜整夜地聽著這生命流淌的聲音,每當聽到這一節(jié)時,父親總是反反復復輕輕喚著兩個字:玫——瑰。陳東風并沒有把握確定父親喚的就是這兩個字,他覺得也許是另外兩個字:梅——桂。如果是后兩個字,他相信這一定是女人的名字。果真如此,陳東風又有拿不準的了,它究竟是一個叫梅桂的女人的名字,還是一個叫梅、一個叫桂,兩個女人的名字?母親的名字里面是有一個梅,那么“桂”又是誰的呢?突擊坡那些與父親年紀般配的女人,下輩人很少知道她們的名字。吹過了那一大片田野,風聲忽地一下就沒有了,因為它們遇上突擊坡前面的一道黃土岡。黃土岡像翹板一樣,一下子將風撩向高處,待再落下來時,剛好擦過突擊坡人家的瓦脊,嗚嗚地干巴巴叫上一陣,卻怎么也落不到地上。

現(xiàn)在,風又開始從山岡上往下沖了。

電還沒有來。外面很黑,像是一個揭不破的謎語。風是小孩,猜了半夜還沒猜出來,便急得哇哇亂叫,既是撒嬌,又是耍賴。

黑夜之中究竟藏著多少秘密,突擊坡一概不顧不管,只顧在風聲中呼呼酣睡。

陳東風終于讓身子動了一下,他將父親的旱煙管添了一撮煙絲,然后放到父親的鼻尖下面。他說,這是上好的煙絲,別舍不得抽。房子已經(jīng)蓋好了,娶媳婦的事我自己想辦法。過了一會兒,陳東風將煙管拿回來,磕下煙絲,換上一鍋新的。他一鍋鍋地換下去,一直換到第十鍋。父親倒床不起后,總是抽夠十鍋就歇下來。

這時,電燈刷地一下亮了。突擊坡小小地騷動一下,隨之又安靜下來。陳東風下意識地欲吹滅油燈,又猛地止住,回頭看看父親,心里忍不住陣陣酸楚。家里有人病重,屋里的燈是不能吹滅的。父親剛病倒時,還滿懷信心地說,最多三五天就能好,連藥也不用吃,回頭種完這一季茯苓,他就張羅給兒子娶媳婦,明年這個時候他就有孫子抱了。到了第五天,父親硬是撐著從床上爬起來,上到后山,將茯苓地四周的排水溝疏通一遍。這是他最后一次勞動。父親拄著鋤頭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對陳東風說,人活著就要勞動,能勞動才能說是活著。父親一生中沒有懶過一天,能說出的經(jīng)驗卻只有一句話。這句話也的確像是父親在做自我總結(jié)。一回到家里,父親如同耗盡所有精力一樣,再也沒有離開枕頭,站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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