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鐵屑湛藍(4)

燕子紅 作者:劉醒龍


一直沒作聲的高天白,帶頭往自己的車床走去。

高天白的C6140車床四周既干凈又整齊,不銹鋼絲桿像雪一樣白亮地排放在地上,緊挨著絲桿的是一排已加工好了的銅螺母,黃燦燦如純金一般閃爍。這是上一班留下的,加工單還壓在工件上,待檢驗員一一檢驗過,才能入庫存放。高天白總是提前二十分鐘來車間,將上一班弄得一片狼藉的車床及周邊環(huán)境整理一遍。別人進了車間,還在沖著被接班的工人發(fā)牢騷,他這里已是井井有條。別人發(fā)牢騷,并不表示會將工作環(huán)境重新整理一遍。發(fā)過牢騷后,同樣不管四周干不干凈,只要能站得下腳,車床能轉動,能完成工時定額,其余諸事,全部視而不見。當車工的人人都得在車床面前站八個小時,對于他們?nèi)詰菚簳r的,并非安身立命之家。

高天白與他們不一樣,他是將車間作為家了。還有八個月就四十年,從十六歲開始當車工,在漫長的歲月里,與他同時做車工的,已沒有第二個人還穿著工作服泡在油污里。就連比他晚十年或者二十年進廠的人,留在車間的也是屈指可數(shù)。唯有他一直與飛旋的卡盤相伴。其間,因為參加工宣隊,各種勞模大會,他曾短暫地離開鐘愛的車床。最初的時間,他不理解這種遠離的空虛,甚至還懷疑自己為何沒有能力去享受這份清福。隨著時間推移他慢慢地習慣了別人所說的命賤,并一次次拒絕那些徹底離開車間的機會。最近的一次,陳西風找他談話,讓他在退休、當門衛(wèi)和材料倉庫保管員三個選項中隨便選擇。他當時就可以拒絕,為了不讓廠長難堪,三天之后才答復說,現(xiàn)在的崗位他還能盡職盡責。他將自己的操作記錄給了陳西風,上面清楚地記著最近幾個月他一直是班班超額完成任務。

他說,就剩下幾年了,我能夠挺到頭的。

高天白將車床上的電按鈕按了一下,電動機咚地一響,便高速旋轉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扭了一下頭。車間里只有一臺車床運轉,那聲音就顯得非常刺耳。這是在大白天,如果是晚上,那就會顯得凄涼。工廠也好,車間也好,就應該是許多機器一起旋轉,許多機器同時轟鳴,許多燈光相應生輝。車床轉一會兒,高天白覺得不對勁,就又讓它停下來。有幾個人也在猶豫不決地往車床位置走,余下的人仍在同徐富爭執(zhí)。嗓門最大的是墨水。高天白將車刀裝好,又將一件像寶塔一樣的鑄銅件放在三爪卡盤上夾好,然后習慣地將車床啟動。

他用車刀試著車了一刀,鑄銅屑像沙暴一樣嘩嘩地飛向空中。

徐富在車間那頭大叫一聲,老高,急什么,還在開會哩!高天白沒聽清徐富叫什么,只知道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再次將車床停下來,等著徐富的吩咐。徐富走過來說,老高,你配合一下我們的工作,你這兒已整理好,可別人那里還沒動,還在扯皮。你的車床一轉,大家就更不愿搞清潔衛(wèi)生了。高天白說,這種事不能只搞突擊應付,應該天天抓,讓各人都養(yǎng)成習慣。徐富說,讓你當車間主任你又不當,除了吃飯睡覺打麻將、貪污受賄玩女人,還有什么能養(yǎng)成習慣!高天白不作聲。徐富說,你先歇會兒,回頭我再想辦法補你半個工時。高天白說,不,我不要!這時,墨水她們圍攏來。徐富大聲說,你們看看高師傅這里,這才叫一絲不茍,比你們化了妝的臉還漂亮。墨水說,要達到高師傅這種標準,你得給我們每人補一個工時,你調(diào)查一下哪個女人化妝時間少于一小時。徐富說,你們別再想餿主意了,反正耽誤的是你們自己的時間,我把話說明,如果大家抬莊,以后有機會我再慢慢照顧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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