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鐵屑湛藍(11)

燕子紅 作者:劉醒龍


勞動的聲音是神圣的聲音。

陳東風有點明白,這車間的沙沙聲也很神圣。

車刀像一把犁,這在另一臺車床上更是惟妙惟肖。高天白這時主要讓車刀作縱向運動,在另一臺車床上,車刀是在做橫向運動,一塊薄薄的鐵板正同卡盤一起旋轉著。車刀在它的中心鉆進去一點兒,然后在自動手柄的操縱下,一圈一圈地往外擴展。沒有比此更像犁田的了,車刀就是犁鏵,鐵板當然是良田熟地。車刀是磨白的,犁鏵也是磨白的,鐵板油亮,好土地也有油有亮,它們翻動的是相同的凝重浪花。不相同的是,犁田時總是由外圈逐漸走向中央,車刀卻是將一條螺旋線,從圓心不間斷地劃到最外邊。隨著螺旋圓圈的擴大,車刀會越來越激昂,并逐漸發(fā)出一種近乎歡呼的聲音,步步推向高潮之后,在最高潮時戛然而止。犁鏵總是那般的不動聲色,有時頭頂上會有鞭子的甩響,會有人的吆喝和牛的哞叫,這于它是沒法驚動的,一寸寸一尺尺的前進中沒有驚喜與悲嘆,只有走向中央后的那一種無法說與人的佇望與期待。

車床像什么呢?幾十臺車床縱橫有序,錯落有致地分布在這如此寬敞的龐大車間里,大約是任何鄉(xiāng)村里的自然景觀所無法比擬的。雖然如此,它還是像一只只船,一只只張開彩色風帆的船。車床是船的本身,那些站立在車床旁邊的男女車工,則是那讓潮風吹開的豐滿的帆。落霞映照,歸家的烏篷船是一首詩一幅畫。那烏篷船本來都破敗了的,只是因為船上堆滿一天的辛勞,晚霞才特意輝映它們。猶如這船這帆,墨水被這車間里的勞動景象襯出幾分好看來,被改過的工裝褲顯得很合身,女孩子該顯該露的地方,由于工裝褲的半顯半露而透出些許神秘,那些身上免不了會染上的油污,則是這神秘之上的一層薄霧。至于男人無論是油污還是滿車間的鋼鐵,當他們一手拖著粗重的工件,一手進行夾固,或者兩只手飛速不停地操縱著各種手柄時,頭發(fā)、眼睛和肌肉,那些可以表現(xiàn)情感的身子里迸發(fā)出來的東西,將油污和鋼鐵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無形的雕塑。

高天白聳起眉頭上的川字,開始在鑄銅件上切削螺紋,卡盤一會兒順轉,一會兒逆轉,車刀也一進一退周而復始地不斷變化。這種變換是那樣準確,眼看著車刀就要撞上卡盤,高天白左手輕輕按下手柄,隨著卡盤的倒轉,車刀又徐徐退回來。

一只橙黃的銅屑濺在高天白的臉上,輕輕地哧了一聲后,粘在那里不動。高天白緊咬著牙關,任憑嘴角快要咧到脖子后面去了,頸上的筋脈也在顫動,眼睛卻是一動不動,死死盯著刀尖在高速中所達到的位置。那只橙黃的銅屑將周圍的皮膚染紅了。高天白終于將車刀退了回來,這才騰出手來在臉上抹了兩把。在銅屑掉下來的地方,出現(xiàn)一個白色的小洞。

上車床要戴眼鏡,別讓碴子飛到眼睛里去了。高天白對陳東風說,不然眼睛會有危險。

鑄銅是菊黃色。熟銅是橙黃色的。不銹鋼一身的銀亮。飛旋時一圈圈灰白,靜下來后成了一層灰黑的是鑄鐵。車床交錯,卡盤狂舞,陽光與燈光相互映照之下,鋼鐵與其他金屬被去掉了堅硬,聽任車工們將其切削成各種各樣的形狀。陳東風一次次地撫摸著那些燙手的螺母,螺母像銅鏡一樣映著他的雙眼。鄉(xiāng)村的收獲也許太漫長了,從一粒種入地,經歷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而車間幾乎是一座表演魔術的戲臺,轉眼之間,就能變幻出想要得到的東西。他看了一眼生產通知單,高天白這個班應該生產二十五個螺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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