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那個小小的心形不知從那個機關(guān)里彈跳出來。
我想起冬天的某個黃昏,放學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媽媽的花店關(guān)著門,回到家里,她也不在家。桌上有一盒桶裝的康師傅方便面和一張紙條,是媽媽娟秀的字體,她說有事晚點回來,讓我餓了就自己煮方便面吃。
我沒有煮面,趴在窗口等她。那天下了雪,門口的一盞路燈壞了,雪地在月光下是幽幽的慘白。媽媽回來的時候,頭頂著一層絨絨的雪花,臉蛋紅撲撲,落上去的雪花融化了,水潤潤的,非常好看。她看上去有點惆悵,是的,就是惆悵,惆悵就是心里有話要說,卻不知道要找誰去說的樣子。
那晚,媽媽給我做了很好吃的香菇肉絲面,放了很多的肉絲。我們對坐吃完,她用亮亮的眼神看我,然后,說:“真漂亮,真像!”
我莞爾一笑。在每個母親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最漂亮的。
我知道,她又在想爸爸了。她說“真像”的時候。
我不明白,一個女人,對一個棄她而去的男人,怎么能一點不恨呢?至少我,在偶爾被同伴嘲笑沒有父親的時候,是有點恨他的。
洗完碗,媽媽又給那棵鳶尾澆水,我坐在書桌前開始寫作業(yè)。
養(yǎng)花的窗臺沒有燈,逆光的媽媽和植物一樣,身影孤單落寞。她沒有回頭,忽然說:“茆茆,你想爸爸嗎?”
“不想!”我回答得很干脆。對于一個幾乎沒有印象的人,回憶都沒有線索。
媽媽嘆口氣:“如果有一天,媽媽不在了,你記得,他是這個世界上,你最親的人,你去找他,他不會不管你的?!?/p>
我警覺地抬起頭:“不在了,你去哪?”
媽媽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焦急的樣子,笑笑,用沾著水滴的手指刮刮我的鼻子,“我要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一個人玩去,甩掉你這個煩人的小尾巴!”
我放下手里的書,嬌嬌地抱住她依然纖細的腰:“不行,你哪里也不能去!”我是在后來很多天后,才明白她所說的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就是天堂,是去了再也回不來的地方。
和媽媽玩鬧了一回,臨睡前,她從口袋里鄭重地掏出一張紙條,疊成一個心形,塞入我那個文具盒的某個機關(guān)小盒里,說:“這是爸爸的地址。”
那個紙條,我壓根沒打開來看過。第二天就忘記了。
那個晚上,媽媽睡得很晚,她的房間里,一直回蕩著一首傷感的歌曲,是粵語,我聽不懂,只是覺得,傷感而已。就像軟軟的棉花飽飽地吸滿了水,連空氣也變得沉重哀傷。
后來,在我長大后的后來,我在某處聽到過那首歌,是王菲的《迷魂記》。她被愛迷了魂,失了魄。
我在那一刻,瞬間理解了媽媽那晚落寞迷惘的心情。
現(xiàn)在,這顆“心”忽然從文具盒里跳出來,似乎預示著什么。
我打開那個紙條,是媽媽俊秀的楷書:“春里市清水街幸?;▓@A區(qū)O8棟 蘇巖”
我想起媽媽的話:“他是這個世界上,你最親的人”。
蘇巖,我的爸爸,現(xiàn)在是我最親的人。
我抬頭看看波譎云詭的黃昏天光,流霞漫天,像一幅藏著玄機的藏寶圖,而我要的自由,不知藏在哪一只云朵背后。
沉沉的落日,在我的眼中,分明是一輪噴薄而出的日出。心像一張癱軟的帆,被黃昏的風鼓鼓地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