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之末，天漸漸冷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他一起去老地方看夕陽。

洛秋和江辰樂此不疲地玩著捉迷藏般地戀愛游戲。有時我在校園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瘦了些，迎面撞見，也會淡淡打招呼，但彼此的目光里，都有了禁忌和隔閡。

也有快樂的事，學(xué)校的美術(shù)大賽，我的油畫獲得一等獎，爸爸開車獨(dú)自帶我去吃海鮮，金碧輝煌的酒店，水晶燈的流光溢彩，一下子沖進(jìn)心里灰撲撲的角落，三文魚好嫩滑，黑色芒刺的圓球狀海膽，搭配芥末和醬油，海膽黃無骨無筋，入口即化。爸爸說，海膽也叫“帶刺的溫柔”，他說，有一種愛，就像這帶刺的溫柔，令人悚然不敢下口。

“帶刺的溫柔”？是什么樣的愛？爸爸的話似有所指，又似淡淡閑談。我并未深究，只是享受著那一刻父女天倫，心想，如果，將來，我愛一個人，一定要給他純粹的溫柔，而不是帶刺的溫柔。

元旦來臨的一個深夜，這個城市下了第一場雪。

每個班要辦一次小型的聯(lián)歡會。下午，同學(xué)們都忙碌起來，透明的玻璃窗上，歪歪扭扭地噴繪著“新年快樂”，吹氣球的同學(xué)憋紅了腮幫，五彩的絲帶掛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末世狂歡般的快樂。

我負(fù)責(zé)畫黑板報的插畫，而成績糟糕的郝時雨，竟寫一首漂亮的粉筆字。體育課，我倆和幾個同學(xué)留在教室辦黑板報，而洛秋為逃避在刺骨寒風(fēng)中上體育課，假裝肚子疼請假留在教室享受暖氣。

年少心事，狹路相逢。

閑談中，不知誰提起姓名趣聞，大家各自說起自己的名字來由。

我想起第一次聽到郝時雨名字時的那份激賞，說：“郝時雨的名字不知是誰起的，最有水準(zhǔn)呢！‘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你肯定是春天下雨的時候生的吧？”

她手握粉筆，正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不無得意：“說對了，我就是那個時候生的。我爺爺是個文化人，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p>

杜薇藍(lán)說：“說起名字，我們家里的名字才有意思呢。我媽叫江飛燕，她大姐叫江雛鶯，我舅舅叫江大鵬，都是外公起的，笑死我了，這不是一家鳥人嗎？”

大家都笑起來。

有人問洛秋：“你的名字什么意思？”

“還不就是，出生在洛水之邊，生日又剛好是秋天，就叫洛秋了，沒什么意思。說起有趣，我們茆茆的名字才有趣呢，看，這個茆字，花無底，柳無邊，殘花，敗柳，這誰起的名字?。埢〝×??！彼f話的時候，有一股洋洋自得的神氣。

我在她如突其來的挑釁前怔住，瞠目結(jié)舌，不知如何反駁。只感覺右拳不自覺地握緊，我聽到骨骼微微聲響。被母親賦予了美好寓意的名字，在她的鄙薄和拆解下，竟如此不堪。

郝時雨忽然扔掉手里的粉筆，一把推開我，像老鷹一樣擋在我前面，又像女俠一樣橫刀立馬在洛秋面前，言辭躁怒：“靠！你和茆茆是不是一家人，就算不是親姐妹，你說的這是人話嗎？”那一刻，洛秋的侮辱帶給我的傷害，都不及郝時雨的挺身而出帶給我的這份感動來得洶涌。

“關(guān)你什么事！狗拿耗子?！甭迩锊皇救酢?/p>

你一言，我一語。戰(zhàn)事漸漸升級。我畏怯地拉拉郝時雨，被她一把甩開。

“罵誰呢？我看你他媽就是欠抽?！?/p>

“你嚇唬誰呢？小太妹，女流氓。我說她怎么了，和你這種人在一起，她早晚就是殘花敗柳，和你一樣，殘花敗柳?！?/p>

“啪！”一個巴掌落在洛秋的臉上。

我忙去拉郝時雨，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兩個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你見過女生打架嗎？惡語謾罵，摳抓廝打，像兩只好斗的母雞，一次次沖上去啄咬，碎羽亂飛。

當(dāng)老師趕來的時候，洛秋發(fā)辮散亂，校服的衣領(lǐng)被扯開，雪白的脖頸上，幾道明顯的抓痕，郝時雨依舊不忿的揚(yáng)著頭，眄睨眾人。

年輕氣盛的老師不待詢問清楚，就將劣跡斑斑的郝時雨歸為有罪一方，誰都會對楚楚可憐梨花帶雨的洛秋莫名偏袒。老師斥責(zé)郝時雨的時候，她猶在口中對洛秋罵罵咧咧。

郝時雨被罰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外帶一份檢查。這些對她來說都是家常便飯，她不以為然。

那個雪花紛飛的下午，教室里若無其事地開元旦聯(lián)歡會，我?guī)状卫⒕蔚剞D(zhuǎn)頭去看窗外，她若無其事地沖我做做鬼臉，表示她沒事。

洛秋用圍巾包裹著脖子，坐在角落，不發(fā)一言。

聯(lián)歡會的笑聲四起，掩不住幾人的心事重重。

放學(xué)，郝時雨的罰站也結(jié)束了。

雪地上，我和她一左一右，我咬著嘴唇，不知從何說起。

“時雨，對不起，害你罰站?！?/p>

“沒事！也不是第一次罰站，外邊還空氣好呢。這嘴賤的女人，就該給她的顏色看看。”

“其實，不用理她就是了?！?/p>

“就是你懦弱，她才敢這么說你。你別怕，姐們兒以后罩著你，看她以后再敢胡咧咧?！?/p>

我忽然想起莫央來。

我們生活中出現(xiàn)的一些人，曾經(jīng)以為會一直在一起，可是，當(dāng)分開后，真的會漸漸不記得。但我依然會時常想起莫央來。

莫央，你知道嗎？我在新學(xué)校里，有了一個新朋友，她像你一樣善良又友好，她像從天而降的俠女，她說，她會罩著我。她說話的痞氣，有一股落拓浪蕩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