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村口集市自然很顯熱鬧。一眼望去盡是各種小攤小販,賣早點的、賣蔬菜水果的、賣豬肉雞肉的,等等,都擁擠在一塊逼仄的過場地中。人們的買賣聲、孩子的叫喊聲、油鍋的煎炸聲,融會成一派俗世的煙火景況。蘇青就是從這般市井巷里走出來的人。她不談風(fēng)月,只拿身邊飲食男女的日常生活說事。務(wù)實,也需要平常心的境界。就在瀏覽村口集市的時候,我聯(lián)想起了一幕情景。有一回過大年,蘇青手頭缺錢。她利索地載上一車自己的書,冒著紛飛大雪,上街兜售。路途顛簸中,書從黃包車?yán)锏袈湎聛?。那大紅封面上印著喜氣洋洋龍鳳帖的《結(jié)婚十年》,散落一地,映襯在雪地里,分外炫目。也只有蘇青,能從容自如地撿拾起俗境中的這份雅致……
過了鄉(xiāng)郊集市,眼前便到浣錦橋。蘇青散文集《浣錦集》就源于此。她在文章中寫道:“我是生長在寧波城西有一個叫浣錦的地方,其名稱的來歷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的房子很大,走出大門不遠處,有一石橋曰浣錦橋。”如今的橋雖已經(jīng)重修,但骨架子里仍不失古風(fēng),自有滄桑歷史在其中。
鄉(xiāng)間,橋頭從來是人們聚會聊天之地。見欄石上坐著些人,便向他們打聽蘇青老屋。蘇青是誰?好幾個人茫然搖頭。我即刻開悟,尋根是要問祖的。于是改口:馮家大屋在哪里?噢,你說的是金房、玉房吧。有人朝西一指,說再走過去些,那片老房子就是了。
物是人非。想當(dāng)年蘇青可謂是橋頭小老三呢!幼時,她是祖父的小尾巴,常常跟隨到橋邊去看風(fēng)景。人們見了祖父都十分恭敬,搬大木椅請他坐,把巷里見聞一樁樁道來,認真聽取他的意見和評判。祖父默默地捻著須,眼望著天,眼望著云,然后沉著和藹地答復(fù)。蘇青折服于祖父的威望,在回憶此情此景時,她筆下充滿了無比的敬仰:“他的聲音是這樣低緩,態(tài)度安詳?shù)饺f分,大家都屏住氣息,整個的浣錦橋上都鴉雀無聲。”
據(jù)《鄞縣志》記載,蘇青祖父馮炳然是清朝的舉人。他1902年當(dāng)過本鄉(xiāng)村塾敦本小學(xué)校長,1904年至1911年擔(dān)任寧波府中學(xué)堂校長(即現(xiàn)在的寧波中學(xué))。除教職外,他還創(chuàng)辦《四明日報》,并熱心建鐵路、開公立醫(yī)院等事業(yè)。馮炳然在當(dāng)?shù)仡H受尊重,聽說寧波府若有重大事情,都會請他幫助決策。他曾任杭州副參議長。
就這樣一位舊式科舉出身的老爺,卻有著十分開明的思想。他提倡女子識字讀書,允許蘇青剪發(fā)。如此通達應(yīng)和歷史地理環(huán)境有關(guān),因著門戶的開放與交流,寧波人潛移默化有著一種新興市民的觀念。如胡蘭成所言:“寧波人是熱辣的,很少腐敗的氣氛,但也很少偏激到走向革命。他們只是喜愛熱鬧的,豐富的,健康的生活?!痹谶@樣環(huán)境里長大的蘇青,自然是熱情的、直率的。也許蘇青的乖巧,使祖父對這個孫女特別的寵愛,自小拉在身邊,教她看圖識字。她的本名馮和儀,也是祖父給取的,有著“鸞鳳和鳴,有鳳來儀”的吉祥寓意。蘇青作品最大的特色便是世俗化,而這個基調(diào)恰恰是她童年的底色。坐在浣錦橋邊,聽大人們講的都是家長里短的閑話;俯看小河流水,淘洗的盡是日常生活的衣食物質(zhì)。她不僅取材于自己身邊的人和事,而且擅長連根帶土地呈現(xiàn)原生態(tài)。蘇青一生鄉(xiāng)音無改。讀她的文章,那個頻頻出現(xiàn)的“頂”字,真的是頂生動頂形象了,令人親切得發(fā)笑。還有什么“透骨新鮮”“一塌刮子”“螺螄殼里做道場”,等等,這些活色生香的寧波方言俗語,在蘇青的作品里俯首可拾。她樂道的家鄉(xiāng)特色菜肴小黃魚、咸肉、青蟹、燉雞湯,更是令人口舌生津。散文《豆酥糖》《談寧波人的吃》《外婆的旱煙管》《敬兇》等,都是寫老家風(fēng)物人情的,凝聚著深厚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