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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銳搖搖晃晃地走出毛紡廠大門。他沒有去火車站,而是橫穿馬路,到了林秀珊常等他電話的電話亭。街上的車輛比白天時明顯少了,人行道上也是偶爾才見一兩個人走過。人們大約都在家中吃著香甜的月餅呢。王銳看了一眼那輪皎潔的月亮,就受傷般地低下了頭。他想這月亮既不屬于他,也不屬于林秀珊。這輪月亮對今夜的他來講就是一個漆黑的空洞。他覺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獨無助。
王銳掏出電話卡,把它插進那個只露著一道縫的插口,下意識地撥了一下他工地附近的公用電話。半年以來的周五晚上,他都是在那里給林秀珊打電話的。上次林秀珊到哈爾濱看王銳,他們路過這個電話亭時,林秀珊還調(diào)皮地對王銳說:“瞧,那不是咱家的電話嗎!”這話險些使王銳落下辛酸的淚來。他想他作為一個男人實在太沒本事了,他不能讓妻子擁有一部自己的電話。他們的甜言蜜語不能在夜闌人靜時悄悄地說,而必須在固定的時刻、在風中雨中雪中大聲地說,這看似浪漫,可又是何等的辛酸和悲涼??!
王銳握著被無數(shù)陌生人的手握過的發(fā)黏的聽筒,聽到的是一片嘟嘟的忙音。他猜那些回不去家的工友們正在這個團圓之夜給家里打電話呢。工友們的家大都在貧窮的農(nóng)村,幾乎沒有誰家擁有電話。但他們所在的村屯卻有個別安裝了電話的地方。他們就打給人家,讓他們?nèi)ズ耙幌伦约旱挠H人,然后放下聽筒,估計親人到了,再打過去。所以有的人是打到養(yǎng)牛專業(yè)戶家的,有的人打到村長家,還有的人打到小學?;蛘呤情_食雜店的人家。工友們在歸鄉(xiāng)時,在旅行包里就會多備一份禮物,是送給幫助接聽電話的人家的。下三營子也有幾部電話,不過林秀珊選中的是金六婆家的。王銳很討厭金六婆,可林秀珊卻不。林秀珊說金六婆又不是人販子,非要把哪家姑娘推進火坑里,她不過就是為人說媒,她做的也是生意。金六婆家離林秀珊的娘家很近,兩三分鐘就可走到,這也是林秀珊會把電話打給金六婆家的一個原因。他們每年大約要往回打四五個電話。他們總是在一起時往回打,夫妻會輪流跟家人說上幾句話。林秀珊的母親那時就會用飛快的語速說話,而她平時是慢聲慢語的。不等他們把話說完,她就率先放下了電話,她是怕他們花錢。林秀珊回下三營子時,就要為金六婆買一件禮物。金六婆喜歡吃和穿,林秀珊給她買的,除了點心就是衣裳。金六婆每回接到電話,總是熱情地去叫林秀珊的家人。王銳仍記著金六婆為他說媒所引起的風波,所以對她總是沒什么好印象。覺得她好逸惡勞、油嘴滑舌,不是一個正經(jīng)女人。所以他本想打個電話問問家人的情況,但一想到要打給金六婆,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王銳又撥了一遍工地附近的公用電話,結(jié)果聽筒里傳來的仍然是急促的忙音。他認定電話亭前站著的一定是自己的工友,他想問問他們,林秀珊去沒去過工棚?她在等他,還是又踏上了歸途?
月光照著馬路,照著樹,照著那個冷清得沒有一個人候車的公交汽車站。王銳看著路面上楊樹的影子,覺得它們就是一片靜悄悄開放的花朵。一輛只載著幾個乘客的公交車駛了過來,跟著一輛出租車也駛了過去。它們軋在路面的花朵上。王銳以為花會窒息,可當車過去后,路面上那花朵般的樹影依然活潑生動,清晰可人。王銳想自己要是這影子中的一部分就好了,那樣林秀珊就能天天從他身上走過。他愿意讓她秀氣的腳時時踩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