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我的頭疼,我看到在一片棕色陰影之中,“棕色的”被關(guān)在一個竹籠子里了。這籠子非常小,她在里面蜷成了一團,手腳都被竹篾條拴在籠柵上。菲律賓的某些原始部落搬遷時,就是這樣對待他們最寶貴的財產(chǎn):一只豬。最大快人心的是,人家把她的嘴也拴住了。這樣她就不能講出大逆不道的語言。不管別人怎樣看待她,在我眼睛里,她是個女人。她還是我的下屬呢。我走向前去,打開竹籠,解開那些竹篾條。“棕色的”透了一口氣,馬上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如你所知,我們在寫作公司做事,每天都要寫小說。她居然還要寫小說。這個要求真是太過古怪……但罪不在我。
我想要勸“棕色的”別動傻念頭,但想不出話來。把煙抽完之后,我就開始撕紙。先把一本公用信紙撕碎,又把一扎活頁紙毀掉了:一部分變成了雪花狀,另一部分做成了紙飛機,飛得辦公室里到處都是。順便說一句,做紙飛機的訣竅在于掌握重心:重心靠前,飛不了多遠就會一頭扎下來;重心靠后則會朝上仰頭,然后屁股朝下地往下掉——用航模的術(shù)語來說,它會失速,然后進入螺旋。最后,我終于疊出了最好的紙飛機,重心既不靠前,也不靠后,不差毫厘地就在中央,擲在空中慢慢地滑翔著,一如釘在天上一樣,半個鐘頭都不落地??吹竭@種絕技,不容“棕色的”不佩服。她擦干了淚水,也要紙來疊飛機。這樣我們把辦公桌上的全部紙張都變成了這種東西——很不幸的是,這些紙里有一部小說稿子,所以第二天又要滿地揀紙飛機,拆開后往一塊對,貼貼補補送上去。但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事了。
不知不覺地到了午夜,此時我想起了自己是頭頭,就站起身來,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家。這是必須的:“棕色的”乘地鐵上下班,現(xiàn)在末班車早就開過了。奇怪的是:我的吉普車沒被砸壞。門房里的人朝我伸出兩個指頭,這就是說,他替我墊了二十塊錢,送給那個劫道的小玩鬧。我朝他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筆錢我會還他的。保安可不是傻瓜蛋,他不會去逮停車場上的小玩鬧——逮倒是能逮到個把,但他們又會抽冷子把車場的車通通砸掉,到那時就不好了。以前發(fā)生過這種事:幾十輛車的窗玻璃都被砸掉。這就是因為保安打了一個劫匪,這個保安被炒了魷魚,然后他就淪為停車場上的劫匪,名聲雖不好聽,但收入更多。那幾十輛車的碎玻璃散在地下,叫我想起了小時的事:那時候人們用暖水瓶打開水。暖水瓶膽用鍍銀的玻璃制成,碎在地下銀光閃閃。來往的人怕玻璃扎腳,用鞋底把它們踩碎。結(jié)果是更加銀光閃閃。最后有人想到要把碎玻璃掃掉時,已經(jīng)掃不掉了——銀光滲進了地里……在車上“棕色的”又一次開始哭哭啼啼,我感到有點煩躁,想要吼她幾句——但我又想到自己是個頭頭,要對她負責任。所以,我嘆了一口氣,盡量溫存地說道:如果能不寫,還是別寫吧。聽到我這樣說,她收了淚,點點頭。這就使我存有一絲僥幸之心:也許,“棕色的”不是真想這樣,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