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個例子吧—
拍攝于一九九三年的《新龍門客?!罚侵袊?dāng)代武俠電影中的經(jīng)典。劇中,張曼玉扮演的金鑲玉被人稱為是一只靈貓,詭異,恣肆,張揚,表演大膽而精絕。林青霞女扮男裝飾演邱莫言,則是氣度不凡,含而不露,舉手投足無不在深沉典雅之中。戲演到了最后一刻,邱莫言即將沒入流沙且終現(xiàn)女兒身,林青霞也僅僅是用一雙眼睛,抓住抬頭的瞬間,讓目光穿透靈魂,傾瀉出內(nèi)心的千言萬語。在這部電影里,無論是凝望遠山,還是眼角落淚,林青霞的眼神運用頗似京劇,好像都能用戲曲鑼鼓敲擊出心理節(jié)奏來!所以,我對朋友說:“林青霞是昆曲的正旦,京戲里的大青衣。”這篇“序”剛脫稿,我得到一本由日本記者撰寫的《永遠的林青霞》。翻開一看,有段文字談《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其中,記者稱贊她扮演的非男非女的東方不敗,有著“致命的眼神”。記者問:“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眼神?”林青霞答:“這部戲開拍前,我請了一個老師教我京戲。”
果然不錯!
紅花還須綠葉扶持。梅蘭芳、程硯秋有綠葉扶持,林青霞、張曼玉也有綠葉扶持,這是兩種完全不同方式和方法的“扶持”。對梅、程等京劇名伶的“扶持”,姑且不論。那電影呢?可以說電影演員的藝術(shù)形象,從來就是由導(dǎo)演、攝影、編劇、美工、特技師、造型師、燈光師共同打造出來的。這種“共同打造”,太厲害了,它能使演員的相貌、表情、動作、姿態(tài)乃至肌膚,獲得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和意義。其中,導(dǎo)演對演員的指導(dǎo),甚至成為表演藝術(shù)的主要手段。某些電影明星,仿佛就是街上的路人,根本不需要什么“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
林青霞是個美人,穿著講究,言行得體,有著一貫的綺麗優(yōu)雅。白先勇說她是“慧心美人”,又說,“她本性善良,在演藝圈沉浮那么多年,能出污泥而不染;寫文章能出口不傷人,非常難得?!钡拇_如此,林青霞不說是非,但心里是有是非的!我們議論電影導(dǎo)演,她對兩位享有盛名的電影導(dǎo)演做過這樣的對比:“××與×××有相似之處,都是大器晚成,性格中有壓抑成分,對電影狂熱。但是分道揚鑣了。一個心無旁騖,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做電影夢;一個過分的野心和名利追求,消磨了他并不多的藝術(shù)感覺,以致像焦雄屏(按:臺灣資深電影批評家)所言—迷失精神方向?,F(xiàn)在更是官方寵物?!边@段話,恐怕已經(jīng)不能用簡單的“說是非”來概括,它顯示出林青霞的藝術(shù)見地和價值判斷。
今年四月下旬,她發(fā)來郵件,說:“能不能拿一篇新作給我看看?”正好手頭有一篇我為大律師張思之先生私人回憶錄《行者思之》寫的序言,“成也不須矜,敗也不須爭”。全文五千字,發(fā)給了她。
兩天后,林青霞回信,說:“愚姐,愚姐,我對你的文字、熱情、正義感和勇氣太太太佩服了??赐昴愕奈恼拢腋械阶约旱谋拔?,無地自容。我一定努力努力,向你看齊?!弊x罷,很有些激動。我并非為她的贊語而興奮,是震驚于毫無遮飾的赤誠。我又想:林青霞有善良,有熱情,有慧心,就足夠了,她還需要勇氣嗎?面對這個問題,不由得讓我想起另一個大明星,他叫趙丹。